最近關於繁體與簡體的議題論戰延燒
有人建議正視現狀並加以處理
有人避之唯恐不及
但語言文字自有其生命
那不是立場或是政策可以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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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透過許多人不同的視角將有助於我們形成自我的觀點吧
[@more@]繁體與簡體中國時報 E7/人間副刊 2006/04/17
【何懷碩】
有關「聯合國『決定』二○○八年起以簡體中文為聯合國官方語言」云云,其實聯合國一九七一年即全面採行簡體中文,行之三十六年矣,經查聯合國自無「『重申』採行簡體中文」之必要。該項消息,只是中國語言應用學會會長陳章太的片面「放話」,台灣教育界文化界的恐慌,實無必要。本刊除今日刊出本文外,另從「欣賞」的角度,策劃「正體漢字之美」專輯,即將推出,敬請期待。──編者
新聞報導聯合國二○○八年起中文文件一律只用簡體字,引起台灣學界一陣「恐慌」。時論有「用繁體字努力創作有價值的好文章來對抗簡體字」;「台灣應註冊繁體字專利」;「繁體字應稱為文化字」等等奇談怪論,都反映了對這個問題認識的不足與偏誤之一斑。
與早先中文橫排究竟應該由右向左,或由左向右的爭論一樣。錯誤的認識在台灣糾纏了數十年。從一九七五年起,我在各大報起碼寫過四次文章,指出許多人由中國傳統的「碑額、榜書、橫匾、橫披」找到「依據」,堅持橫排應由右向左,其實是大錯。因為那不是橫排,而是直排一行一字所造成的誤解。很多人不知道中文自古只有一種直排方式:字序自上向下;行序自右向左。採橫排方式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之後才有的新方式,當然採用西文自左至右(才能在中文中引進西方或阿拉伯數字)。台灣因為意識形態,也因為誤解傳統,教育部一直以橫排自右向左的方式為規定,民間卻有自左向右的用法,形成兩種方式各行其是的局面。直到最近各大報才先後「覺悟」,橫排一律用自左向右的方式,結束了數十年的錯誤與荒謬。
現在繁體、簡體的問題來了。我認為如果不能排除意識形態的偏頗、對語文的知識不足、對文字的演化發展規律與原則則缺乏瞭解,那麼,百家爭鳴的盛況也不過是又一次的瞎子摸象。許多爭議都沒有意義,只會誤導社會、學界與學生。
語文的產生與發展有幾個重要的基本原則:語文不是少數人一時所造作,而是族群大眾所發明創造,在長久演化發展中,建立了系統與規範。規範的建立有兩個途徑:初由不斷的修改、汰選、在使用大眾中「約定俗成」而成規範;後來再經由權威單位彙整頒佈或示範主導而成規定與標準。
中文(亦稱漢字)在秦之前,各地寫法不統一,雖然大同小異,畢竟分歧,有礙文字的通達。秦統一文字,所謂「書同文字」,是歷史上第一次由權威實施的文字改革。此時的「正體字」是小篆,但仍然推行、使用當時的「簡體字」,就是隸書。到漢朝,隸書升格為正體字,而把隸書寫得快,筆畫相連,便有了「草隸」。草隸太雜亂,經過文人整理,有明確的規範,叫「章草」。後來發展成「今草」(始於漢末,筆畫簡化急就,連綿回繞,到東晉王羲之達到高峰。)「今草」之後,唐代張旭、懷素更發展成筆走龍蛇的草書,被稱為「狂草」。但因為一般人看不懂,只在上層文人間流行,遠離大眾,也不為實用,變成書法藝術。但是,朝野總要有明確通達的文字,於是又出現了行書和楷書。行書、楷書比草書明確易認,但比草書「繁」得多。楷書和隸書筆畫繁簡差不多,筆畫也相近,只是筆勢改變而已。(楷書因此又有「今隸」的名稱。)也即是由秦漢到魏,篆隸草行楷,一路演化,而以楷書為終局,取得正式文字標準規範的地位。(而手寫則多為行書。)這種狀況,直到今日並無大改變,已近二千年。
由以上漢字發展史的簡述,可以知道:漢字的演化,基本上是由繁趨簡,有時也由簡變繁。其次,文字是發展、演化的,並非固定了便不再變動。還有一點,文字若已為廣大的人群所接受、使用,且行之有年,不論是自然演化或權威主導,既然已成為規範,便通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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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要問:現在中文(漢字)是簡體對,還是繁體對呢?我的回答是:從學理上來說,兩者都有其偏失。因為文字本來是演化發展的。大陸以權威力量將文字由繁趨簡的規律推過頭;台灣則相反,以權威力量阻止文字自然演化,限制並固定在唐朝以來的楷書上面。一過於激進,一過於泥古。大陸簡體字確有些為人詬病的地方,比如「(ㄔㄤˇ)」、「廣」作「厂」、「(ㄔㄤˇ)」;「幹、乾」兩字均作「干」等等。但幾十年來大陸的簡體字是動員了許多著名專家學者研擬製訂的,絕大多數簡體字是依據古體、歷代書法名家書跡、行書與草書的寫法、族群大眾習慣通行的寫法……綜合裁汰並加以整頓規範而成的,其中大多數是古已有之的寫法,新創的簡體字極少;即使新創,也有文字學的某些依據,絕不是許多對文字學、書法史、語言學缺乏認識的人所認為是胡搞與破壞中華文化。舉例來說,簡體字「無」字作「(ㄨˊ)」,這個(ㄨˊ)字見於古易經;「豐」字作「丰」,見於古詩經鄭風,民間手寫也常常這樣寫;「見」字作「(ㄐㄧㄢˋ)」,蘇東坡「寒食帖」便這樣寫……。許多人說簡體字使漢字的美感喪失了,其實也不然。蘇東坡寫這個「見」字的行書寫法自有其美,不一定都要寫楷書才美吧?中國文字有實用與審美兩用,實用功能重在簡樸明確,便利使用。審美的書法,可以仍用繁體,甚至用小篆、古籀。大陸許多書法家一樣可寫繁體,寫古今各體,從未中斷。藝術的書法並不因推行簡體字而受影響。近日新聞報導大陸招牌店名不得用繁體字,這是沒道理的政策,將來必無法認真執行。因為店招有藝術美感的一面,應容許自由發揮,政府管什麼呢?台灣這幾十年來漢字規範走的是倒退泥古的方向。比如部訂「國字標準字體表」規定,「(ㄇㄨˋ)」字不能寫成「(ㄕㄨˋ)」,「茶」字不能寫作「(□)」。小學生寫得不合標準都算零分。這種冬烘學究式的「標準」,歷代大書家都可能不及格。過份毋視文字演化發展的事實,以為堅守古代的規範就是維護中華文化,把文字弄成固定、僵化的化石,以倒退復古為發揚文化,實在是焚琴煮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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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漢字改革」自明、清早已有人提議。(明朝有方以智,清末有王照、勞乃宣與盧戇章,近世則不勝枚舉。連飽讀古籍的大作家魯迅、許地山都提倡廢除漢字,改為拼音文字(一九七五年我曾發表過「門外說文」一文專論此事,收入拙著《藝術‧文學‧人生》,大地出版社,一九七九年。)大陸一九五一年毛澤東說了「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但是,政治權威並不能改變文字自己的生命與發展的規律。大陸數十年漢字拼音化之所以無法成功,只有一個簡單的根本原因:外國文字是聽覺型的文字,所以用拼音;中國文字是視覺型的文字,同音字太多,不可能變成號拼音文字。大陸的文字改革在簡化上取得成功,因為基本上遵循文字演化發展的規律,在學界精英的努力之下,積極推動而有了成果。雖不完美,但將來還可改進。
有些人擔心學了簡體字,將來便看不懂古書;台灣因為用繁體字,所以看古書能力較強。這也是一知半解的說法。因為現在印行的「古書」,原本有的是甲骨、金文,有的是篆書,有的是隸書、漢簡,當然也有楷書與行、草書,都經過後人的考據與轉換,變成以楷書為規範的「印刷體」,真正的「古文」,只有專家才看得懂。而大陸推行簡體字數十年,現在所有印刷物都用簡體字,他們那邊中國古代文化的研究,何曾因簡體字而受影響?何況現代電腦的技術,兩種字體的變換易如反掌,更不必擔心。繁體字與簡體字根本都是同一種中文(漢字),正如楷書(書本上的印刷體)與行書(手寫體)的差別一樣,稍一學習便能融匯貫通,談不上多困難。有一位大學校長說他以「文化字」與「簡體字」來區隔此兩種文字。且不說「文化字」這個名稱很無稽,而把「繁體字」與「簡體字」說成是「兩種文字」是嚴重錯誤。英文與中文才是兩種文字,繁、簡體字只是一種文字的兩種「字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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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過去曾有一位位高德劭的大書法家于右任先生,他提倡「標準草書」,朝野人人敬重,但沒有人採用他的倡議,納入中文教育課程。他的標準草書或者太草,不易看懂,但他的「觀念」有了不起的地方。我在上文提及的「門外說文」中對此有較詳細的評說,此處不容多談。簡而言之,我們的中文教育印刷體的漢字之外,應有一套「標準行書」(手寫體)的學習。手寫體的行書基本上就是「簡體字」。其實就是大多數人天天手寫的字。標準行書的學習使人人都能無訛的辨識手寫的文字,不致一人一個寫法,常常看不懂對方的「傑作」。我們都知道英文印刷體有大小寫,手寫體也有大小寫。漢字的教學缺少手寫體的課程(即行書的規範),我三十年前呼籲過,明知也是「狗吠火車」,而且做過監察院長的于右任都白費力氣,可見創造性的改革在我們的文字教育中夠有多麼困難!
許多人會問:面對聯合國決定中文只用簡體字,我們台灣應如何因應?我的回答有「突然」、「必然」與「應然」三方面。突然是:我相信會與爭論多時的「漢語拼音」──「通用拼音」一樣。儘管全球都採用前者;基於意識形態的僵持,台灣會用後者。台灣被「邊緣化」,連政經外交都無所謂,「拼音」更是小事。必然的答案是:對內會堅持不用簡體,但慢慢地,與外國往來的中文因為國際的要求,不得已會送出一份「簡體字文件」。我們已經在大陸留學、工作的與想去大陸留學、工作的下一代,以及要閱讀大陸出版遠超過台灣出版的優秀讀物的人,越來越多人會習慣使用簡體字。事實上簡體字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繼承與傳揚毫無影響。當代最好的楚辭、史記、杜詩、紅樓夢等名著的新版本(包括研究、箋註)都是大陸簡體字版;未來最多最佳的外文(英、法、德、俄、日……)書的中譯本也將是。(大陸人多人才也多是其一,台灣不重視培養下一代人文精英,大學水準江河日下是其二。)我敢預測:未來台灣無關統獨,也不論什麼黨上台,最後漢字必完全簡體化。其實不必過慮,繁體、簡體都同是漢字,兩者的功能相同,無關優劣、是非。一種文字的新規範既為絕大多數族群大眾所使用(包括手寫、印刷、資訊傳輸等等),其「力量」比政治、軍事力量更大。試想想,德、日曾打敗許多國家,強迫人家改母語為德、日語,結果都無法成功。星加坡因處境特殊,以英文為第一國語,是自願如此。但因華人佔多數,目前漢語不能不繼續尊重。星加坡將來我預估終必恢復中文(漢語)為第一語文,不然,這個東方小國在文化的創造力上必不可能有自己的特色,即使經濟繁榮,但在文化上便只是一個三流的「西方小國」。因此語文的深層是歷史文化,是根與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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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應然」的答案當然附帶著主觀的期待:同樣是用中文(漢字)的兩岸,其文化同一來源,所以應該互相取其長以補其短。繁體與簡體既各有偏頗,則共同的「母語(文)」的發展改進應該切磋共商,找到最佳方案。簡體字大多數與原來漢字相同或相近,沒有大問題。但少數不大合理及太多以一個同音字取代許多意思完全不同的字等不理想的地方,宜予改善。此外,許多時代性的新名詞術語,以及外文名物的中譯,應該擇優共同採用(如「電腦」比「電算機」為優),以免同一種文字卻有歧異的譯名。要使中文(漢字)成為世界上最重要、最優秀的語文之一,不論如何,要有超越政治、意識形態的胸懷與遠見。現在全球多國爭相學中文,這種為世界五分之一強的人口所用,有數千年連貫不斷的光輝歷史,又為世界越來越多他國人士所接納的中文(漢字),我們應共同努力,保持並發揚它獨特的、稀有的特色。它還要演化發展,提昇、壯大與擴展。不但要繼續承載中國的豐厚的歷史文化,同時也要成為世界文化最佳的載體之一(像今日的英文)。目前,由於種種因素,現在或許還不容易,未來我相信是應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