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寫自己的女兒,很難。 [@more@]
每天生活在一起,寫她的點點滴滴,讓讀者知道我們母女怎麼過日子,總覺得是淪為無意義的自戀,而且,也不想把自己的生活攤在眾人的眼光下;萬一寫成報章雜誌「家庭版」的文章,與東海岸風格的落差,搞不好會像蘇花斷層的海崖一般高。
子凡,一個五歲的小女娃,兩耳分別有中、重度聽損,去年年底開始配戴助聽器,聽覺年齡迄今不過一歲左右,能主動表達的字彙不到二十個,欠缺這般年紀獨有的童言童語,一派童騃無知惹人憐愛,該為她寫些什麼好呢?
總之,主編大人有交代,還是硬著頭皮、厚著臉皮寫看看吧。
2002年9月12日
早上到雅文(註1)上課,Denise慎重其事地對我說:「子凡太自由!」,她合理地推測,子凡在家的狀態是無拘無束,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反正你不讓我玩這個,我就玩別的——,身為子凡的聽覺口語老師,她要求我應該把一些玩具收在她無法拿取的地方,當作練習時用的增強物。
自由,有人說我女兒太自由,這不是件好事嗎?自由,不就是我一直追求的境界,為什麼一遇到她又沒輒了呢?
當我從產房回到病房,等待與我的孩子第一次見面時,腦海裡不自禁浮現許多在電視小說中慣常的情節:疲累的母親抱著紅通通,眼睛未睜開的寶貝,滿臉幸福洋溢,把生產時的辛苦都拋到九霄雲外。
就在我生命的歷史性時刻,心裡卻暗自猜疑:我是不是不正常啊?為什麼完全沒有幸福的感覺,看著護士手中抱的那個小孩,縱使閉著雙眼,卻仍一副老神在在,不太甩人的模樣,那股氣勢,擺明了就是要來「糟蹋」(台語)我的,實在有點怕怕。
事實證明,我的直覺是超過百分之百正確的,那一天,的的確確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開始。我用卅年釀成的個性、脾氣等等,在她面前一敗塗地,她那兼具當局者和旁觀者身份的外婆還得意地說:這就是報應!
「糟蹋」實例一:
我最怕吐。從小聞到怪味道就吐,看到別人吐我就吐,光聽到別人在說「吐」也會讓我想吐。父親擔心是否胃有問題,還帶我去照過X光。懷孕時,有點擔心未來嬰兒身上的奶味,因為那一直在我的「怪味道」名單內,想不到…….
子凡出生後還沒回家,就因為嗆奶造成吸入性肺炎住進台大醫院的新生兒加護病房,接著陸續發現她有喉頭軟化、心臟動脈導管閉鎖不全、胃食道逆流和斜頸的問題,都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到的毛病。
她的胃食道逆流屬嚴重程度,只要肚子裡有牛奶,無預警地,白色岩漿隨時會像火山爆發一般從嘴巴、鼻孔噴出來,甚至連她賴以維生的鼻胃管也被推出來。這時第一動作得趕快清除她嘴巴、鼻孔裡尚存的東西,以免倒吸進氣管,還要安撫她受驚嚇的情緒,幫她擦身體、換乾淨的衣物,接下來是棉被、床單、床鋪周邊,要擦、要洗,忙完之後,一百公尺已經跑了好幾趟,最高紀錄,她曾一天之內吐了十二次,唉,哪還有時間輪到我吐呢!
「糟蹋」實例二:
懷孕時的我有一種稀有的焦慮——我的小孩要說母語,但是,我自己的台語能力已經不及母親的20﹪,更多的是根本不在乎自己母語的父母,我的小孩如何能自然地講台語過生活,而不是在課堂上靠音標學說「不輪轉」的台語?想不到……
在「某」醫師的建議下,好不容易在台大住了二個月才出院的子凡,又被我們帶到馬偕醫院看耳鼻喉科,果真又發現另一項毛病:左側聲帶麻痺,我又是第一次聽到。會影響說話嗎?醫生是不會給你「正確」答案的,只表示等長大一點的時候要做語言治療,情況會如何,現在也無法判斷。
在等她「長大一點」的這段時間,子凡很希罕地說過「爸爸」、「媽媽」,要教她說話時,她老是顯得很不好意思,這種語言發展遲緩的現象,我們總認為是聲帶麻痺的因素,不以為意,直到我們覺得她應該可以接受語言治療,子凡已經三歲了。
做了好幾個月的語言治療,子凡的語言多了幾個單音,但她始終對自己的名字沒有反應,在語言治療師的建議下,又開始感覺統合的職能訓練,直到換另一位治療師,才上過一次課,她就懷疑子凡的聽力有問題,安排我們去做聽力檢查。
沒有一般父母知道自己孩子是聽障後的晴天霹靂,我似乎「逆來順受」,也「習慣」了,唯一的想法是:這個孩子以後還會搞出什麼名堂來折騰我呢?答案馬上就揭曉。
治療師知道我們家的習慣用語是台語後,要求我們改說國語,被我嚴正拒絕,她說學校都是說國語,在家教台語對子凡日後的學習不利,雖然我們夫婦都可以說很好的國語,但台語是從小到大慣用的生活語言,很難說服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教她國語。
我還是敗給她了。
子凡開始到雅文接受聽覺口語法的訓練(訓練方法容後再述),作為她的主要照顧者,逐漸瞭解,我只能期待她日後可以正常地說一種語言,要學第二種,得靠她自己的造化,我很難有自己的堅持。於是,我總要一直提醒自己跟她講話時要說國語,甚至,還得在子凡老爸說話時,在一旁提醒:請你說國語!
生小孩前後,對我而言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即使我們還住在同樣的房子,有一樣的親戚朋友,一天還是有廿四小時,然而我的境遇、我的改變,實在遠遠地超乎自己的想像之外。難道是上帝特意選中我的嗎?可惜我不信上帝,他大概找不到窗口給我答案。
為了她,一直在退讓,不過有一件事她尚未得逞。從小學三年級開始養狗起,我便不太能接受沒有狗作伴的日子,除了求學時期住在宿舍不方便養,當初就是為了養狗才從羅東市區搬到三星的鄉間。
懷孕時,子凡老爸從朋友處聽到一些「讒言」,一直要我把狗送走,我抵死不從。最近,子凡因為長期都有痰,抽血檢驗後發現是對塵蹣過敏,狗雖然是嫌疑很重的過敏源之一,不過,林子凡我告訴你,這次我可絕對不會讓你,而且,我還要你跟我一樣也愛上牠們!
註1:指雅文兒童聽語基金會設在宜蘭縣社會福利大樓的聽語中心。
本文原載《東海岸評論雜誌》第172期,200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