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一牛角:連江縣南竿鄉復興村

我們這個漁村沒什麼好談,很簡單。26年次,父親就在牛角出生的曹美國如是說。

從原本是馬祖最大的漁村,變到現在只剩一個跟曹美國同年紀的單身漢曾金暖在打魚,牛角漁業一直在沒落,人口不到千人。不過,這個看似簡單的漁村,其實一點也不簡單,從閩東建築聚落保存到傳統民俗技藝鼓板隊的薪傳,牛角儼然為馬祖文藝復興的發源地,一扇重新看見馬祖的窗口。

[@more@]

民國38年以前,馬祖的捕魚方式有定置網和圍網,前者以撈捕蝦皮、帶魚、水母與墨魚為主,後者以黃魚為主,使用的漁船是依靠人力的風力帆船、木舢舨。五十、六十年代,蝦皮為馬祖主要漁業之一,是漁民收入的大宗,至民國八十年而式微。

曹美國十六歲開始海上作業,用的就是固定網(定置網),土話叫「小網」、「大網」,小網會隨潮水轉方向,大網則吃兩面潮水,現在都沒人用了。他說馬祖蝦皮比屏東東港的大一點點,正常時作業是一天四趟,就在近海南北竿水道,白天兩趟,晚上二趟,一次個把個鐘頭回來,睡覺就在沙灘上,遠海的話是一天一趟。

蝦皮潮在冬季,打蝦皮的準備作業可得更早,因為那時候用竹皮繩子,一個季節就爛掉。曹美國回想當年,稻草、竹竿、竹皮都跟台灣買,婦女在家裡沒事就剖竹子,竹皮一片寬約二公分,長五、六公尺,一整把買回來還要加工,看繩子粗細剖開成四、六或八塊,編細的繩子就剖八塊,一般需要六塊的比較多,四塊的很少,因為編得紮實很費力氣,大都是男人在編,長長的竹皮跟稻草編在一起,然後三根絞起來成一條繩子。

更費力氣的還在後頭,就是打樁。木頭從大陸買來,可以重複使用,但是底下竹皮繩子會腐爛掉,每年一定要重打。曹美國指出,木頭比一個人環抱還大,要讓樁站起來,一根接一根,大概要二十米長,三十幾個人一起做才能把木樁立起來,而且農曆八月份到九月底要打完,不打完就完蛋了,因為東北季風一起就更難做。好苦!這是他最簡單而深刻的心得,不像現代科技進步,都用尼龍繩,也沒有人打樁了,改用水泥塊。

打蝦皮用二、三噸大的舢舨,沒有帆,出海通常有四個人同行,但是是隨人打個人的,一個人頂多三、四張網。曹美國表示,蝦皮打回來後要用淡水加鹽巴煮開,第二天要曬,曬回來還要篩,馬祖冬天幾乎不下雨,天氣冷時只有12℃,曬二、三天就可以,晚上要擺著風乾,放在外面不用收,沒有乾一收就爛掉、碎掉了,晚上拿出去曬,隔天早上用耙子輕輕地翻掃,太陽一曬就乾掉了,曬好賣給包商,價錢是一季一季來包,由全部漁民一起協商決定,品質有分甲乙丙丁,然後派代表跟包商談,包商有馬祖人也有台灣人,來自一間大公司。

曹美國認為馬祖蝦皮都市人不愛吃,因為有加鹽巴,鹹鹹的。那馬祖人怎麼吃蝦皮呢?有道私房菜叫做「淡蝦皮」,新鮮蝦皮拿回來直接曬,沒有放鹽巴煮過,所以重量比較輕,一斤就一大堆,但只有零賣,沒有批貨,因為沒有很多人吃,作法是擺碗裡面蒸,用沾一點醬油就很好吃。

民國四十六年戰地任務實施,打蝦皮一天四趟變成兩趟,原本生活艱苦的漁民更辛苦了;出港時間管制,晚上不能出海,軍方規定五點回來,如果六點才回來,機器漁船無條件扣留三天;北竿海域被劃為海軍軍區,不能設固定網,怕網絞到艦艇;高級長官來,安排演習,漁民不能出海,怕遞狀子告狀,路上也戒嚴;晚上宵禁九點鐘熄燈關門,燈光不能外洩;籃球、釣魚竿進不來,因為釣魚竿是空心的,可以裝無線電,籃球可以裝宣傳品;到台灣去必須辦出入境證,二個月時間還不見得能下來;縣長是軍派,有上校階級,村長則是掛名,權力都在軍派副村長。

戰地義務很多,男性十八歲加入民防自衛隊,四十五歲才能退伍,婦女也有從事醫療、包紮、後送的團隊,算一算一年當中有四個月在軍中當兵,大家都一樣,老百姓說不能說,講不能講,生活有夠苦,有苦沒地方訴。戰地生活沒有自由,不如一條狗,曹美國說。

解嚴後,民國81年戰地任務解除,此時漁業已面臨一蹶不振的困境,漁民脫離戰地生活的同時,也紛紛告別海上生活。曹美國後期做了一、二年的流刺網,後來收入不好大家都收掉,他五十幾歲就不跑海上,打了五、六年的工,馬祖有什麼工程就做什麼,水泥工、蓋房子、挖馬路都做過,偶而休閒釣釣魚,就是這樣過到現在,小孩都已經念碩士了。

一樣因為景氣不好而退場,35年次,二十幾歲開始打魚的曹爾慶則改行到馬祖酒廠上班,他表示,以前牛角有二百一十幾戶人家,現在剩下約一百廿戶,當年五頓級以上漁船有八艘,船上需要五至八人,採股東制,近海的有八、九艘,釣黃魚、白力魚的船有十幾二十艘。

曹爾慶指出,民國七十到八十年間年,利用政府補助,他跟人家合股馬富號,當時打蝦皮已經沒落,有一次在東引碰到有人用拖網漁船,詢問之下,對方說是去金山、野柳學的,分單拖、雙拖,他們就決定去學,看人家漁網怎麼做,技術是怎樣。改用拖網後主要捕鯧魚、黃魚,收穫也不是很好,要碰運氣,後來就把船賣掉了。

見證馬祖漁業的沒落,曾爾慶並沒有太多感嘆,他認為哪裡出生就說哪裡好,不談打魚當年勇,現在的他更樂意談自家去年才整修好的房子——改良式的傳統閩東建築。

曾爾慶的家濱臨牛角澳,他二十幾年前就想整修房子,蓋屋頂的瓦片都買好了,卻找不到會修房子的師傅,去年遇見來牛角做步道、圍牆的師傅,觀察後覺得手藝不錯,一問之下,原來是真的懂閩東建築的大陸師傅,已定居在馬祖,找他修房子,總共花了二百五十幾萬,其中二百多萬是自己的,有一些是縣政府補助。他表示,提出修復房子的申請後,文化局會派人來看,然後決定補助金額,約在二十到三十萬元之間。

曹爾慶的房子除了將柱子改成水泥,其餘都維持傳統建材,他說水泥房子熱,住起來不舒服。話雖如此,一棟棟制式的水泥房子仍光明正大地侵蝕著馬祖的傳統空間,能夠抗衡的唯有人類進步的概念,且來自人和土地最原始的關係——生與養,這種古老的力量,正是十年來致力於聚落保存與社區發展的曹以雄所不斷追尋的。

曹以雄,46年次,馬祖高中畢業後去台灣參加聯考,27歲回來,開怪手、養豬。民國七十九年當選縣諮詢代表,繼之連任三屆縣議員迄今,他卻說自己離人群越來越遠,這話容有些許真實性,因為聽他喃喃陳述聚落再造、從人文出發、藝術進駐馬祖、美學紮根教育等理念時,令人忍不住懷疑——台灣竟能選出這般素養的縣議員,而且是在南竿的一個小漁村裡。

民國八十四年提出聚落保存議題,曹以雄自認前四、五年都在喊口號,因為「觀念」讓一般人感覺比較遠,後來有經費,慢慢將髒亂的古厝整理出來,成為居民的公共空間,繼而引進咖啡館、酒館、民宿的經營,讓古厝再生經濟效益,並推廣至民宅的修繕,這些年來已出現結構上的改變,人們在接受、發酵、轉化,縣政府也規劃聚落保存區,現在民宅申請修繕補助要抽籤,排隊排很久。聚落保存,馬祖早已超越台灣,他自信地表示。

同樣的自信也見於村長。48年次的曹常永,父親是漁民,他則在國中畢業後就到台灣。曹常永不避諱自己年輕時的流氓身份,十幾年前他回到牛角,無定居之意,村民也不能接受他,管區還怕他鬧事,要他趕快回台灣去。從小在牛角到處跑、四處玩,對這邊環境非常熟悉,雖然被當作「壞人」,曹常永對家鄉的感情始終深厚,那時剛好廟宇辦活動,因為他會打鼓板,村民叫他幫忙,他毫不遲疑答應了。

馬祖鼓板源自大陸福建福州、長樂和連江,隨著先民遷移帶到了馬祖各地,原屬宗教活動的一部份,只在元宵節神明出巡才熱鬧上場。昔日物資貧乏,樂器有限,小孩子都不讓練鼓板,曹常永從小看著叔伯長輩練,回家熟背樂譜,拿鍋子練習敲,學會了才能打真的樂器。想不到多年後,鼓板成了他重新與土地連接的臍帶,兩年前還成立馬祖鼓板協會四處推廣。

左右鄰居看他熱心參與廟的事,鼓勵他選村長,從三位候選人中勝出,心中只有感恩,立誓一定要全力做好村子裡的每一件事,剛好曹以雄縣議員來找他,說喊了兩屆「聚落保存,空間再利用」卻無法推動,要他幫忙,於是兩個人開始合作築夢。因為懂得做裝潢,整修古厝時曹常永都自己下去工作,甚至釘到半夜一、兩點還在做,老人家都說他神經病,等髒亂的空間變成另一種風格,他們也高興地在這裡打牌、聊天、喝茶。

「再生」,還有更深遠的意義。曾是行政公署的張家古厝,原本公部門要補助整修,但是散居外鄉的子孫齊聚老家開會後,決定要自己整修。看著三、四十位早已跟土地切斷臍帶的人,為了古厝再生而回鄉,曹以雄欣喜看待,認為是臍帶重新縫合,慢慢地,他們的心就會回到這個地方。

馬祖先民大多來自福建沿海一帶,他們隨著魚汛來到馬祖海域,起初造訪澳口是為了搭棚舍以避風雨或取水,明朝開始有人築屋而居,澳口聚落逐漸成為馬祖特色;從海濱而起,循著地形等高線,蜿蜒向上,一座座花崗石或青石砌的房子錯落有致,為漁島人守護安身立命的願望。

在牛角,曾經傾圮的古厝伴隨著人們漸漸甦醒,承諾著馬祖文藝復興的使命,那些離開、回歸及守候的子民啊!家鄉是心靈永遠的澳口。多年以後,若問起人間天堂?遠在天涯,近在牛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