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15:巧比死掉了

我的狗死了。

沒人會了解什麼,會哭的會哭,不會哭的還是不會哭,哭了也不怎麼樣,不哭也不怎麼樣,世界還是在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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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狗,是我最喜愛的同伴。1993年的夏天,大學畢業剛滿一年,不知道鄉愁是什麼的我,隨著一車行李從台北來到宜蘭,在羅東的北成巷落腳。自己一個人,想要養狗卻又不敢,源於一種不知道自己下一站會在哪裡的不安定感。最後會留在宜蘭,可能從我在羅東運動公園遇到腳受傷的小P時就有定論,因為跑起來像射箭一般的小P,後來在我出國旅遊期間跟室友出門而走失,遍尋不著,但自此以後,我就再也沒有缺少狗同伴,甚至因為參與創立宜蘭縣流浪狗關懷協會而認識許多疼惜狗的朋友。

雖然他們不曾開口告訴我,但我知道,那些曾經和我作伴的狗狗都把我當作這輩子最重要的朋友,一如我對他們一般。

 2004623

天氣晴。在家寫稿。習慣性地一段時間就跑到樓下,打開落地窗,探一下在樹底下休息的巧比。

從知道巧比得骨癌起,一股沈重的雲霧便經常籠罩在我心頭,找不到適當的工具或方法撥開,總是不由得想起當年決定讓得絕症的Sega安樂死的情景,最後一刻打針時我竟沒有勇氣在一旁陪她,選擇躲起來哭泣,讓我至今仍對自己存疑;看著巧比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我的惶恐也與日俱增,那一天真的來臨時,我會怎麼辦呢?

中午剛過一會兒,我又開窗探視,發現他已離開樹蔭,趴在陽光下,呼吸有點急而喘,我跑出去看,想把他拉回樹蔭下,怕他太熱,他的反應卻是軟綿綿,像沒了骨頭,而且眼珠子連瞧我一下都沒有,他從來不會這樣的。我著急了,趕緊將他抱上車,希望到動物醫院打點滴能緩和他的不適,其他的並沒有想太多。

一路上,不管我怎麼叫他的名字,他的眼神總是空洞地直視前方;我一直恐懼著的事情似乎就要發生,但我仍舊沒有做好任何心理準備;車子經過羅東運動公園,他的空洞不見了,因為原本靠在椅子上的頭頓時往下低垂,和身體躺平了。

把車子停靠在路邊,因為趕去醫院也已經於事無補。真的不知道會這麼快,不然,我會選擇讓他留在家裡,至少可以在陽光或樹蔭下,安靜緩和地走,不用擠身狹窄的車子,顛簸而終。真的太快了,以致於我不知接下來該如何?於是撥手機給inho,告訴他:巧比死掉了。他問我現在在哪裡?我說在車上,他要我直接把巧比載去埋掉,不要載回家,我表示獨自一人哪有辦法處理,他說可找鄰居幫忙,我不置可否,把電話掛斷了。一隻和我在一起九年的狗死了,我第一時間打電話告知的人,想到的不是我的哀傷,而是有一具「屍體」要趕快處理掉,多說何益?

我決定把巧比載回家。

我還是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國小三年級時,家裡養了第一隻狗貝比,幾年後,就在一陣雷響之際,她昏死在我眼前,比打雷還突然,我一直叫她,她一動也不動,我哭著去外面叫大人來看,沒有人相信我,怎麼可能一隻活蹦亂跳的狗會突然死掉,大家都說應該是睡著了,為了要我停止哭泣,終於有人起身進去看。貝比真的死掉了。

這是我第一次體驗至親的死亡,但是我卻沒有真正去面對,直到父親把遺體載去處理的那一刻,我都沒有再看她一眼,他問我要不要看一下,我也堅持不肯。我拒絕看到「死亡」的樣子,但「死亡」也開始令我茫然而恐懼;每每看到靜止不動的動物或人,便不可理喻地懷疑他是不是死掉了。小我十一歲的弟弟堪稱最大的受害者,只要我看到他在嬰兒床上睡覺,便偷偷捏他一下,最好是因此哭醒,我才能安心告訴自己他還活著;有一陣子和我姊一起睡覺,每天早晨醒來,只要窗口的鳥籠沒有動靜,我便用手碰碰她,叫她起來看鳥是不是死掉了,莫名其妙被吵醒的她總是把我當神經病。

廿幾年來,縱使也經歷過親友和更多狗狗的辭世,當年貝比之死帶給我的震撼依然猶存。或許是因為當時年紀小吧?於是,就在回家的途中,我決定要讓子凡面對巧比的死亡。

我在一樓沙發前鋪了張小毯子,讓巧比躺在上面,然後到外面樹籬剪了許多七里香的樹枝,圍放在巧比身邊,將圓形小蠟燭錯置其間,一一點燃,另外點了一塊檀香蠟燭,又將香茅油加水稀釋,在四周噴灑,讓空氣中有著淡淡的香茅味,接著把CD錄音機搬下樓,讓巴里島的傳統音樂輕聲陪伴。最後一件事,就是去學校接子凡回家。

見到子凡,告訴她巧比死掉了,所以我們要先回家,不能留在學校玩,欣穎老師也告訴她,要回家為巧比祝福。她似懂非懂,乖乖地跟著我回家,一路上不停地問我:「巧比為什麼死掉了?」

一進門,看到「巧比死掉了」的情景,子凡大概還在理解「死掉」這個字詞的意思是什麼,有點好奇但沒有驚恐。抱著她坐在沙發上,告訴她巧比生病死掉了,已經不會動了。我拿起香茅水噴灑,因為同時灑在巧比身上,子凡就問我:「巧比會打噴嚏嗎?」我說:「巧比已經死了,不會打噴嚏」

我在準備晚餐,子凡自己在玩,但一會兒就跑去看看巧比,然後又跑來問我問題,「巧比為什麼不會動?」,有時候她自己提出答案說:「巧比在休息」;我要她祝福巧比,她便說要唱巧比的歌,我只聽得懂第一句是「巧比生病死掉了」,後面唱了一大串實在是聽不懂;她又問說:「可以把撲克牌和黏土送給巧比嗎?」我說:「很好啊!」,她便把東西擺放在巧比身邊;吃晚餐時,她又問:「巧比要吃飯嗎?」我說:「巧比已經不用吃飯了」

晚上的時間,我們母女兩個一直陪著巧比,子凡忽然想起要摘花花送給巧比,這是她在學校學來祝福別人的方式,我讓她到門外摘了一些小花,她自己將花放在巧比臉旁,然後要我跟她講巧比的故事;我當初第一次見到巧比時他因為車禍全身是傷,我連續三個晚上帶食物去給他吃,得到他的信任後才把他帶去看醫生並留下來作伴,後來巧比又出過一次車禍,後半身癱瘓,在醫生不看好的情形下卻恢復了,直到因為骨癌截肢,他一直都很勇敢,連動手術的獸醫都忍不住稱讚他……

inho知道我把巧比留在回家,決定當天晚上趕回來,他起先很不以為然,經我解釋,如果當下就比巧比埋掉,他從此在子凡的世界消失,但她可能會很久都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而且,我把巧比當作自己的家人,當然也是子凡的家人,我希望她能為往生的巧比做些什麼。所幸,inho接受我的想法,不再表示意見。

第二天早上,要送子凡上學前叫她跟巧比說再見,想不到她竟然搖頭說:「不要!」,心裡頭母親的威權頓時浮現,正想要求她說時,她自己接著說:「因為巧比不會講話」,她遂舉起手輕輕地跟巧比揮別,讓我心頭一陣溫暖。

子凡上學後,我和inho跟務農的鄰居借來工具將巧比埋葬。我要感謝巧比,感謝他陪伴我的這些日子;我也要感謝子凡,感謝她讓我以一位母親的角色陪著孩子面對死亡,同時面對自己逃避廿多年的課題;我也要感謝inho,感謝從來沒碰過狗的他,因為我而接受所有這些同伴,直到他們生命的最後一程;感謝每一個和我相遇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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