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作為一個母親,讓我體驗前所未有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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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身時,為了身為女性的人身安全而憤懣,誰會對你性騷擾?什麼地方、可能在什麼時間會遭到性侵害?這些看不見的陷阱,猶如每天黑夜必然降臨般,讓人生許多角落都是黑白的。
有了小孩,而且是個女孩,我有的擔心疑懼自然延伸到她身上。更令人愀然的是,經由媒體傳遞的,經常是無由的、無辜的凶殺傷害事件,一件件猶如毒素累積在食物鏈的最末端的我的體內;我的小孩會遭遇和他們一樣的不幸嗎?不要成為來不及長大的孩子才好。
這樣的憂慮,是還沒生小孩前就預見的。而現在正在逐漸壯大的我的焦慮,是我之前未曾意識到的——關於我的小孩的母語。
早上,帶著子凡在社區中庭玩耍,隔壁大子凡半歲的慶哲,也在媽媽的陪伴下騎著腳踏車。子凡坐的車子有音樂,慶哲過來按下音樂鈕,樂音一出,他便手舞足蹈,媽媽在一旁叫著他的名字說:「Dance! Dance!」。經常,從家裡開門出來遇見慶哲,他會指著天空說:「moon 」或「sun」,中庭的「tree」上有「bird」,有時候還能看見「spider」或「worm」,當然,如果天氣許可,他可以坐「bicycle」出去兜兜風。
我們住的地方是個只有十五戶人家的小社區,其中約有三分之一是休閒假期才出現的家庭。這裡的厝邊頭尾都是年輕夫婦組成的小家庭,小孩子的年齡因此差距不大,以在學齡前的居多,屈指一數,似乎只有我們家堅持用台語教小孩,讓我不禁煩惱,子凡要是能真的都講台語,以後跟其他小朋友玩在一起或上小學,母語淪陷也是早晚的事吧。
這就是讓我的焦慮夜夜長大的主要原因。自從當全職媽媽照顧小孩,「教育」就是每天的吃喝玩樂,這確實令我誠惶誠恐,因為小孩子一切行為動作的參考基準都是你,連打一個噴嚏她都會學你。孩子們沒有主觀的好惡,更無取捨能力,他們才不管這世界存在著多少種的語言,他們只是藉由你的經驗去認知,進一步建構屬於自己的世界。對一個母親來說,這彷彿是至高無上的權力,同時也是無法迴避的責任。
國小時,我也經歷過說「方言」要被罰錢的情境,當時老師用舉發免罪法,只要你檢舉其他同學說台語就可免去自己的罰款,說真的,因為這種事而向家裡要錢不是挺丟臉的嗎?於是乎,下課時間,你必須一再提醒自己不要說台語、不要說台語,因為身邊隨時可能有人會檢舉你。
大學時,在台北唸書,經學長介紹參加掌中劇團,團裡有開辦台語文班,第一次發現竟有人一板一眼地請老師來教台語,還從發音開始學起。在這裡,日常生活中說台語的人不是被投以欽佩且羨慕的眼光,就是遭人不以為然地看做是非社會主流的異類,這意味著,你身邊周遭的人絕大部份都是非台語族。於是乎,為了維持僅存的台語能力,我必須一再提醒自己養成習慣要說台語、要說台語,即使談話的對象並不一定使用這種語言。
那時期,有一次聽到專研台語文由來已的洪惟仁的演講,他說根據他的調查統計,目前一般人使用台語的能力和年齡成正比,五十多歲的人大約保留了50%的台語,四十多歲是40%,三十多歲是30%,當時的我是名列能說20%的行列。
大學畢業後,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訪問過各種草根型的人物,務農的、討海的、做工的,想瞭解他們的生活內涵和文化,最直接的方法當然是體驗相同的生活,當如此為不可能時,如何透過他們的口述來記錄,常常是令人傷腦筋的問題,因為他們講的是台語,我被訓練的書寫習慣卻是國語,遑論要用我20%的能力去掌握他們百分之百的生活內容。
語言可說是人類最特殊的能力之一,它傳遞具象的、抽象的訊息,是個人心理現象,也是社會現象的綜合呈現。就如同文化的生成是無時不在進行的,語言也必須全天候使用才具生命力,當我們從課堂中學習某一種語言時,純粹是一種技術上的訓練,當我們無法使用本土語言與草根庶民溝通,我們失去的不僅僅只是一種語言能力,而是常民的生活文化。
不同語言之間的區別是相對性的,何種是標準語言,何種是方言,是非語言因素強加上去的,例如文化、政治、經濟等因素。「國語」變成台灣的標準語言,並不是因為它在本質較好聽或好學,而是因為非語言的政治因素,挾此優勢,也形成語言單一化的趨勢,讓我們的小孩淪為必須在學校上母語教學的課程。
只消經過一代的時間,無論是客家話、閩南語或原住民語,相信我們的下一代絕大部份的小孩的母語已經不是自己父母的母語,有多少父母在非自願又自願的情況下成了本土文化傳承的殺手?其實,讓孩子學母語,以後進學校還是可以把國語學得很好啊,我們家的小孩都是這樣長大的,連李遠哲不也都說他講台語但是國語也講得不錯。為什麼不教小孩子講母語呢?
每次一想起我那20%甚至更少的的台語能力,就不免心生焦慮;我能教子凡懂多少台語?遇到我無法用台語表達的時候怎麼辦?我是不是該去拜師學台語?還有,只有我一個人這樣做,其他小孩的母親已經都不講,子凡除非跟家人一起,否則也沒什麼機會講台語,她以後能保留多少台語呢?她也會教自己的小孩說台語嗎?唉,我怎麼能夠不焦慮。
寫於2000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