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爸這樣三天兩頭就寄東西、寫文章給孫女，上面還會標明「阿公的情書」，不然就是署名「癡情的阿公」，讓我這個作女兒的實在有點不以為然——我都已經三十好幾了，從小到大父親給我的「熱情」，加總起來可能都還不到他寫給「鑽石憨孫女」的一封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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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向我表示奇怪，他的四個小孩都不會主動找他玩，除了我妹妹小時候比較黏他之外，大姊、我和小弟從不會有向他撒嬌、抱他、親他之類的肢體動作。我簡單、鎮定地回答他這個問題：「你的小孩不找你是你自己要檢討，怎麼反過來問我們！」。母親亦然。我們家人間的感情傳達是保守且內斂的，即使有濃烈的情緒想表現，卻被壓抑、極力隱藏，彷彿讓對方知道我在意你、關心你是軟弱、丟人現眼的事，只能用次情緒來表現，缺乏用肢體語言愛人的訓練。這讓我的成長過程浸泡在苦苦、澀澀的藥水中，只有破瓶而出，才有可能洗盡辛苦。
我希望子凡的人生充滿對感情—親情、友情、愛情—的美好體驗，尊重自己的感受，自在地表達。不過，對她「我要我的阿公」的表現，還是有點令人擔心，這樣是不是太過份了？
2003年3月10日
晚上十點多，子凡的阿公打電話來，語氣帶有千載難逢般的高興，高度興奮的情緒讓他沒有注意到我已經「失聲」，一廂情願地以為我是從睡夢中被吵醒來分享他的心情。
不用聽眾「贊聲」，他自己開始不停地說起來：「我晚上在看電視，電視櫃上面原本有放書，我把書往後移，因為你大姊知道我喜歡汽車模型，已經買了兩輛給我，我把這裡空出來擺車子，有時會把模型拿出來，在這個地方走。上面還有一台怪手，其實小時候買玩具給你們，也是順便滿足我自己的興趣，我很喜歡這些車子的模型，這台怪手我也擺在電視櫃上，每次看電視都會看到它。
我今天坐下來看電視時，想起子凡上次來時，有一次我帶她去兒童公園玩，有兩個男生在玩一輛塑膠怪手，其中一個還很大方地邀請子凡和他們一起玩，子凡就走過去，和他們一起用怪手挖沙子，玩得好高興。我這幾天一直在想要買什麼東西送給子凡，晚上十點多坐下來看電視時看到怪手，靈機一閃就想說去夜市買一台怪手給她。我是從來不逛夜市的人，竟然馬上跑去夜市，結果，真的找到一台怪手，但是是用抽的，不是賣的，一支籤20元，三支50元，我最痛恨賭博，也從來沒有偏財運，為了想送禮物給孫女，索性買了三支來抽，竟然讓我抽中那台怪手，是電動遙控的，如果你慢慢教，把子凡教會遙控，一定很好玩，我只花五十元就抽中了，旁邊的人還以為我是「sakura」（和老闆串通，佯裝中獎以取信觀眾或誘導購物的人），我一時之間也愣住了，後來趕快把怪手拿了就走，怕熟人見到，納悶我十點多跑到夜市幹什麼。我實在是太高興了，我心裡想著要送我的寶貝孫女禮物，老天就先送我禮物！…..」
我實在因為支氣管炎太嚴重沒有力氣說話，不然，我會問他，沒事買什麼禮物送她？過年回去才剛買一台電子琴送她，最近又沒有什麼特殊的日子，真是的！
想起過完年要離開潮洲的那一天，子凡的阿公送我們到樓下，表情凝重，待我們的行李放置妥當，雖然車未發動，阿公就急著說他要上樓去了，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車子一路往北開，經過萬丹、社皮、穿過高屏大橋往南二高，這條堤防道路旁的景觀和我心裡掛念的事一樣變化不大，子凡的阿公—我的父親現在肯定難過地在掉眼淚吧？（後來聽子凡的阿舅說，阿公足足哭了一個多小時）子凡呢？還好，不像上次搭火車，一路上都不發一語，心情「鬱卒」得不得了，坐在車上的她只是嘴裡一下子就冒出一句：「我要阿公」，我已經不當一回事，因為回娘家的這十天中，即使他和阿公兩人手牽手，坐在阿公懷裡，四目相對，她嘴裡仍是不停說著：「我要我的阿公」，樂此不疲。聽得阿公都不自禁表示，如果是阿嬤這樣對他說該有多好，而大家也都不得不習慣把肉麻當有趣。
回娘家的路途中曾和inho打賭：子凡還會不會像以前一樣黏著阿公？已經有「切身之痛」的inho極富同情心地預測，已經有獨立行動能力，活動量大增的子凡，大概是不會再想和阿公一起，因為阿公應付不了她。Inho還悲天憫人地表示，子凡不找阿公，阿公會很可憐。顯然，可憐的其實還是inho自己一個人。阿公疼孫，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像我爸這樣三天兩頭就寄東西、寫文章給孫女，上面還會標明「阿公的情書」，不然就是署名「癡情的阿公」，讓我這個作女兒的實在有點不以為然——我都已經三十好幾了，從小到大父親給我的「熱情」，加總起來可能都還不到他寫給「鑽石憨孫女」的一封情書。（稱「鑽石孫」乃是為了和阿扁總統的「金孫」別苗頭，順帶一提，阿公還心有戚戚焉地寫了一篇《疼孫的總統不會變壞》）
子凡喜歡找阿公，是從嬰兒時期開始就有的「傾向」。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對小嬰兒是「不沾鍋」，記憶中搜尋不到他抱小孩、逗小孩玩的畫面，除了抱著我妹妹開車。真的不曉得是什麼原因，子凡偏偏就特別中意阿公，在我身邊睡到半夜一定會醒來，接著聽到黑暗中「啪、啪、啪」的腳步聲，她自己摸黑跑去阿公床上和他相擁而眠。就這樣晚上睡覺要阿公，早上起床要阿公，吃飯也要坐在阿公旁邊，讓「伺候」子凡如公主的超級菲傭—-阿嬤心理相當不平衡。為此，阿公總是說要問神，不過，從他的情書中所披露，他心裡可是充滿驕傲；「我是不用買票就能獲得外孫女青睞的世上最驕傲的阿公。感謝凡凡我的鑽石。」
阿公如是說。不久前帶子凡去台北做聽力檢查，子凡老爸到火車站接我們，看到遠遠地十幾公尺外的爸爸，子凡毫不猶豫，像電視情節一樣，雙手展開、一個箭步朝他老爸飛奔而去，多感人啊！不料，隨即傳來他老爸的抗議聲：「我是爸爸！你怎麼說我要阿公！」，趕忙走過去安慰他：「看她衝向你的那個動作就很感動了，你管他嘴巴裡在叫誰！」——當然，這絕對只適用這個場景，請勿延伸他用，子凡老爸若膽敢抱著我叫別人的名字，那～你敢，給我試試看就知道了！
原載《東海岸評論雜誌》第177期，200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