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12:我的親密仇敵

 

我的母親告訴過我,她一直很害怕自己跟我外婆一樣;而我是因為害怕已經成真之後才真的開始害怕。我總是問自己:「我是個怎麼樣的母親?」,我的女兒會不會也害怕跟我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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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去年母親節打電話給我姐,祝賀她第一次成為這個節日的主角,想不到回應「母親節快樂!」的是:「一點都不快樂,很痛苦!」。她因為SARS風暴從坐月子中心「逃」回家,為了餵母奶,睡眠不足,食慾不佳,我爸媽看在眼裡是心疼不已。

而我們的母親好像也不怎麼快樂。之前,母親打過電話給我,說她要改名叫「清心」,因為我姊和年底即將生產的妹妹,都要到坐月子中心,讓她省卻為女兒坐月子張羅食補的重擔,不料,SARS一來,大姊提早回家不說,我們家便當店的生意越來越好,聽客人說起,是對我們家的衛生較放心之故,造成她雙重負擔,蠟燭兩頭、中間一起燒,累得高興不起來。

前幾天去有機食品店買東西,店家已貼出母親節優惠的廣告,讓我頓感時間過得真快,那就應應景,寫篇和「母親」有關的主題吧。

 

2004417

今天星期六,因為要去無尾港參加中研院主辦的座談會,一大早就出門,離家不遠的途中,坐在我大腿上的子凡突然問了一句:「媽媽為什麼喜歡子凡啊?」,大概是喜歡的理由太多,竟讓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平常她總會仿效我說:「媽媽是我的小寶貝」、「我好喜歡媽媽」,想不到變成「為什麼」的問句後,或許她只是在練習這種句型,抑或者她根本不在乎答案,但自作聰明的大人就開始扯出一大堆想法,以致於無法回答。

總之,我們家子凡的「大哉問」,讓我想起一封信、一本書。

信是雅雲妹寫的,當時她還是研究所學生,信中還有信,是她朋友阿岱寫出「對於母性天生的質疑」。雅雲寫道:「她(阿岱)的話讓我想起了您所面對的,為了子凡你必須放棄一些;為了子凡你仍不願放棄一些,不同角色的你好像得和多方的自己角力著,不時演出自己和『那個自己』的過不去和拉扯,上面是我從東海岸評論上讀到的你啦!」,她希望姊姊我也能分享母性是天生的?還是一個大帽子的問題。我認為這個問題得好好思考一番再回答,想不到惰性十足的我這一拖竟已過了一年多。

 

母性是不是天生的?這個問題出自人類經常忘記自己也是動物的一種。依演化論的觀點而言,人類的生物設計,原本就不是為了強調個人的成就,一切只為了讓有血緣關係的基因得以生生不息,「人權」在天擇眼中如狗屁一般,更何況是分疏而下的「女權」!如果能看開這一點,母性究竟是不是天生其實一點也無關緊要,生物界中也有不少由雄性撫育子女的例子,如彩鷸,母鳥不僅不照顧小孩還一妻多夫;青(魚將)魚在媽媽產卵、爸爸受精後便隨他去,兩者都不會繼續照顧受精卵;各種繁衍的型態,依循的重要原則是如何成功繁殖後代並保障其生存(存活率),未必要由「母性」來擔當大任。

我不認為母性是天生,但絕大多數生物藉由母體孕育生命是事實。人類自詡和其他動物不同之處在於靈性,「為人母」除了生理上必經的變化,也會有心靈上的波動,如果落入母親就是要為家人犧牲奉獻的論調,我認為這是消極性的情感,所以雅雲會見到我在「拉扯」,因為這種情感要被轉化;我想要/需要體驗的是更高層次的領域,那是母親和孩子的遇見,是一種更成熟且積極的感情。

最近看了喬斯坦‧賈德的《西西莉亞的世界》(智庫文化,1999),引述其中一段話:「不是我們到這個世界裡頭來,而是世界走向我們,出生就等於有人把世界當禮物送你。」孩子是有人送我們的禮物,同樣,我們也是孩子的禮物。

其實,對母性/母職的質疑,主要根源在男女不平等的現象。就我的看法,我們應該鼓勵女權運動者多生些小孩的,因為社會化的過程是可以教育的,小孩當然要生,而且要給他們兩性平等的觀念,不要讓自己因為性別遭到剝削,同時,也不要剝削別人。

婚後頭幾年,我先生經常跟朋友介紹說我是女權主義者,老實說我從來沒給過自己這種頭銜,可能是我的某些「堅持」讓他有此感觸。現在,我們家子凡會阻止我洗碗,她說:「等爸爸回來洗」,我說給國平(前東海岸主編)聽時,她在電話中大笑說:「這樣有像是你教出來的小孩!」

如果對母性天生抱持質疑而影響生小孩的意願,如此一來,有這種對抗性別不平等基因的人會越來越少,不知何時的某一天,世界當真會變成男人的天下,不是嗎?

至於我想起的那本書,是一本讓我震驚卻也覺得有趣的書,叫做《親密仇敵》(城邦文化,1999),由茱迪絲‧夏布洛(Judith Shapiro)所編,她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巴納德學院院長,是倡導女性教育的領導人之一,本書是畢業於該學院傑出校友(巴納德為女子文學院)之文集,編者在序文開頭就表示:「在某些社會,女人相信,天堂就是她們與母親重聚的所在,在那裡,她們可以免除已婚女人在生活中必須承受的工作和負擔。在某些社會,女人因為成為母親而得到很大的尊重。」書的原名為「The Source of the SpringMothers Through the Eyes of Women Writers」,共有十四位美國當代知名女作家,寫下她們對「母親」一角的愛恨情仇。

令我震驚的是從書中看到母女間恆久的矛盾;有趣的則是發現自己與母親的關係原來與別人如此相似。

其中由莉絲‧E‧富理西曼所寫的一段話,簡直是刻印在我心中。

「有一次一個女人告訴我,她小時候最大的焦慮,就是怕長大以後,會變成像她母親一樣。我想,我們許多人都有這種要免除被母親毒素感染的需求,我們要發明自我,保持自我。然而,無論是好是壞,我們的害怕常常都會成真。」

 

我的母親告訴過我,她一直很害怕自己跟我外婆一樣;而我是因為害怕已經成真之後才真的開始害怕。我總是問自己:「我是個怎麼樣的母親?」,我的女兒會不會也害怕跟我一樣呢?

在子凡還很小的時候,可能二歲多吧。有一次我急著出門要赴約,但是在中庭遇見鄰家男孩,他與子凡只相差約半歲,子凡想跟他一起玩,我斟酌時間讓她停留了一會兒,眼看就要來不及,我不顧她的頑抗把她抱上車,她用一種如迅猛龍般的暴烈抵抗我,在座位上大哭大鬧,拳打腳踢,用頭猛撞車門,激動的程度讓手腳都破皮了。

見到她反應如此激烈,起先我是很不耐煩,真想大聲責罵她、甚至一巴掌打下去,但腦海中剎時閃現屬於自己的過往記憶——母親不都用這種方式對待我嗎? 每一次的對待總是帶來更大的衝突,即使息事之後,人也未必安寧——自懂事開始到青春期,我的母女關係猶如一場因棋子遺落而無法進退的僵局。我也要這樣子對我女兒嗎?這樣不好吧,因為我不喜歡。

我忍住情緒,任由她從哭泣變啜泣,十幾分鐘後雙眼紅腫的她早已沒力氣,我才開始溫柔地跟她說話,告訴她不應該這麼生氣,撫摸她的皮肉之傷,讓她知道我的疼惜。我感受到她之前的怒氣已經完全消失,而我,自是一絲不悅的情緒也沒有了。

這樣的情形,往後只再發生過一次,程度已較第一次弱。直到現在,子凡不曾再有過哭鬧或彆扭的案例,欣穎老師形容她「只有生病和沒有生病兩種情緒」,是個公認性情相當好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為意識到害怕和母親一樣,我很可能會繼續做和她一樣的事,然後和女兒繼續一段爭執不休的母女關係。不過,縱使預言成真了,我知道子凡還是會說「媽媽我愛你」,一如我和母親一樣——因為我們是親密仇敵。

 

寫於20044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