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1日,中秋節的前一天,和宜蘭縣博物館家族協會的一群朋友,進行了一場不老部落的學習之旅。
原以為,走訪的是遺世獨立的化外之地,體驗的是傳統泰雅文化,結果,一切都超乎想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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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溪:一個下雨滴滴答答的地方
早上十點約在大同鄉寒溪派出所前集合,前來接駁的是偉浪(泰雅語,本名潘今晟)和瓦歷(潘崴)父子,偉浪雙腳直接踩著土地,臉上盡是笑容,眼神散發著光采,讓我在心裡偷偷決定要坐他開的車。
結婚快卅年,台語帶著台北腔的偉浪是個泰雅女婿,他說岳父、母叫他偉浪,泰雅語是『偉大的男人』之意,他自嘲是酒喝太多,『胃荏荏』(台語uī-lám-lám,荏,虛弱、沒有元氣之意),並表示自己是部落裡唯一不具泰雅血統的人,但是講話最大聲、最臭屁。
因為凡那比颱風剛過,偉浪說平時走的路壞了,要繞道而行。沿路,他自我介紹並主動為大家解說,氣氛輕鬆愉快。他介紹位在海拔400公尺的寒溪村泰雅名叫Stacis,意思是一個下雨滴滴答答的地方,呼應了這裡因地形而多雨的氣候。
那不老部落呢?bulaubulau的泰雅語是隨處走走之處。可別誤會當地族人真的只來這裡隨處走走,因為不老部落並非傳統聚落,而是六年前,在偉浪的推動下,一群人共同創造的新部落。
Lokah
su:不老部落到了!
車子一路往上坡開,來到一處地方,偉浪說從這裡開始是屬於不老部落的傳統領域,其他部落的人不可以進到這範圍內採集、狩獵。他也深富心得地講著路邊的一片竹林,這裡原本就有野生的竹子,可見這個地區適合竹子生長,所他們便在周邊擴大範圍種植,竹子果真長得漂亮又好吃。達爾文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在不老部落只是基本常識。
車子再往上開,偉浪將車暫停,讓我們遠觀樹林下的段木香菇。寒溪地區的香菇種植始於日據時代,日本人為看管林材及銅礦駐守此地,發現這裡的氣候適合種香菇,便引進種植技術,有好長一段時間,種香菇是本地原住民的重要經濟來源。南澳地區目前也還有用柴火烘烤的段木香菇,香味跟口感跟一般太空包、機器乾燥的香菇真的很不同。
圖說:香菇菌種栽種在段木上,放在陰濕的樹林下生長
看見部落的集會所(La-ga),該下車了,Lokah
su(你好)之聲此起彼落!集會所前是一塊平坦的台地,是部落最中心的地方,他們都在這裡舉行祭典。往昔泰雅部落的集會所是集中年輕人施以教養、訓練的地方,現在是他們招待客人的場所。
圖說:集會所斜屋頂的設計考慮了微氣候,選址也有陰陽五行的概念,建材都是就地取得,偉浪說芒草屋頂每年都要整修一次,花的錢比用鐵皮屋還多,但他們還是一路堅持下來
圖說:入口處擺設的獸骨,吸引大家圍觀,據說是以前擺放出草取回的人頭的祭祀台
圖說:原本以為這些山豬是裝置藝術,沒想到是有用途的~~繼續看下去就知道了
不老部落的由來:從還我土地運動開始
偉浪回溯過往,向我們這群客人解說不老部落的由來,原來是七戶人家協同經營的原住民保留地,共十公頃。在此順便補充一下原住民保留地的歷史,台灣從清康熙開始實施『番地保護政策』,可說是原住民保留地的濫觴,日據時代,日本政府為了箝制原住民,以奪取豐富的山地資源,1928年制定森林事業規程,將土地區分為三類,其中,「番人所要地」或稱「高砂族保留地」,由原先的一百六十六萬公頃縮小到只剩二十萬公頃左右,臺灣光復以後,更名為「山地保留地」,面積略增到二十四萬公頃,1990年修改為『山胞保留地』,1994年才稱為『原住民保留地』。
偉浪指出,寒溪部落的泰雅族人是在日據時代,被日本人從舊金洋趕下來的,傳統生活領域被收為國有,對原住民的生活及文化衝擊相當大,原本經濟上依賴的香菇種植也無法繼續,造成民怨。1988年,李登輝擔任總統期間,台灣九大原住民族代表發起『還我土地運動』,政府因而陸續擴編了一萬六千九百零六公頃的土地做為保留地。
偉浪表示,1994年,那時候原住民只要設籍在自己的故鄉就可以分到地,一個人大約五、六分地,大小視土地可利用之價值而定,地形越陡峭就分得較多。看見這個契機,偉浪向族人提出聯合共同經營休閒農場的構想,並提出申請,但是縣政府沒通過,他笑說,人家大概以為他這個台北來的漢人是要來炒作土地的。
偉浪認為沒有政府資源的支持,反而讓他們更團結,就這樣,他從台北帶來資金,七戶人家有三戶回到部落定居,一些人回來工作,領很低的薪水,重新學習跟土地一起生活。
第一件功課是種植傳統作物,也就是小米,為什麼原住民有小米文化?一定是因為山地的環境適合它們生長,又是一例適者生存的常識。為此,他們舉辦播種祭,凝聚大家的向心力,而且果真是豐收的一年。
圖說:金黃色的小米穗
圖說:部落提供了自給自足的工作機會
養雞哲學:讓一切都是發自內心而做
在香茅水解渴,以及享用小米醃製的烤豬肉配小米酒的迎賓禮之後,偉浪開始帶著我們Bulaubulau。他表示,部落裡的地形大抵都依照原貌去發展,即使有建築設施,也不特意去改變地形,連養牲畜的地方,也是依循這個原則。
只見到處都有雞隻在樹叢花木下穿梭、覓食,偉浪指出,最初雞是圈養的,後來決定放掉,因為以前的人都是這麼養的,看似簡單的道理,可是付出代價才領悟到的。剛開始,他都去羅東買小雞,一次買50隻,回來通常沒多久就陣亡,便再去買50隻,買到老闆以為他的養雞場規模不小,說明原委後,老闆勸他要用飼料餵雞,而且要打針、吃藥,不然很難存活。
為什麼以前族人養的雞不用打針、吃飼料也活得很好?偉浪決定放棄工業化生產的小雞,跟部落的人買了二窩母雞孵的小雞,而且讓牠們吃自己生產的東西,廚餘、牧草加上釀酒剩餘的酒粕等,秋天時鼓勵牠們去菜園吃蟲,順便為菜園增加有機肥,一舉兩得。
原本的二窩小雞,現在已經繁衍到數不清有多少隻了,母雞會自己找地方生蛋、孵蛋,而且存活下來的個個都是身強體壯,偉浪形容,在外面淋三天雨也不會變成落湯雞,更重要的一點是,唯有讓母雞帶小雞,才能抵抗天敵。什麼天敵?偉浪說鳳頭蒼鷹會捉小雞,牠俯衝而下捉取的速度之快,往往僅在眨眼之間,只有母親奮不顧身保護孩子的親情才能與之對抗。
讓一切都是發自內心而做,是不老部落的養雞哲學。母雞帶小雞的親情給人不少啟發,一對同屬智能障礙的叔姪,在部落裡找到安頓自己的一方天地,一同工作、彼此照顧,發自內心的感情讓他們相依為命,見證愛是生命之所以存在的最大意義,沒有階級高低、愚庸聰慧之別。
圖說:自助式烤肉,用小米醃製的豬肉,略帶點發酵的微酸
圖說:不老部落的有機雞就是吃這個長大的!
圖說:一聽到呼喚的鐘聲(右圖),大雞、小雞隨即從四方蜂擁而至,搶食飼料
看見不老部落,看見偉浪這個人
偉浪體悟到忽略大自然力量將會讓自巳更辛苦,於是他們摒棄化學農業,在部落裡努力種菜,上天要賜給他們多少收穫,就欣然接受,目前的食物鏈已經達到一個大的平衡,不過,目前每個月平均接待約500名的客人,為了應付遊客用餐的量,有一些食物還是必須向外採購。他也不諱言,客人為他們帶money進來,讓他們有錢買石油、買物品,同時,也讓他們更有自信。
偉浪介紹二年多前蓋好的三棟『農舍』,也就是他們的住屋,其中屋頂植草最引人興趣,據說植草前後的室溫差達到12℃,施做方法要用柏油紙,做二層防水,鋪塑膠布防根破壞,用訂做的蜂巢格板,因為其材質可以抗氧化,沒有特意植草,趁四、五月時雨水多,把草跟土一起丟上去,因為屋頂是個極端環境,經過適者生存的考驗後,最後存活下來的是族人形容為『九個太陽曬不死』的鴨趾草,不用灑水看顧便一片綠油油。
圖說:屋頂上的鴨趾草,九個太陽也曬不死~~勁厲害!
看他說明時充滿自信地的風采,對建築法規的熟悉,以及房屋外觀的風格設計,忍不住問他:『你是什麼背景?』他笑了笑,謙遜地回答說:『我是做景觀設計的』『哦~難怪!』
後來經香格里拉休閒農場的張清來先生介紹,才知道原來偉浪在歸隱山林前是國內知名景觀設計公司的老闆,國賓、喜來登等大飯店都出自他的手筆,這時才恍然大悟,為什麼這林野間的小部落,許多空間及小角落的設計,都讓我覺得有現代化高級旅館的質感,一點也不原住民呢!
回來之後,瀏覽不老部落的部落格,看到偉浪寫的一篇【偉浪的八月八】http://blog.yam.com/bulaubulau/article/29901790
,文中寫道『都市與原鄉,造作與自然,規矩與浪漫開始在衝擊我與族人和這片山林,一開始新鮮有快樂,慢慢的大家發現這之間差異是有一些。』『略悟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萬物演化定律,把自己轉變成山上的原住民可能會比改變那麼多族人成為城市人還容易生存在不老部落吧。』一個在大都市事業有成的中年男子,回歸山林尋找他對土地的鄉愁,偉浪的浪漫情懷,到了他兒子瓦歷身上,顯然又是另一種意境。
圖說:偉浪說這間房子要申請建照時寫著要砌石頭,沒通過,後來文字改成『RC貼石頭』就過了,這就是台灣專門為RC房子而定的建築法規
雜食性物種的極致典範:餐桌上的貴族
瓦歷留學澳洲後回到不老部落,學的是飯店管理和多媒體,目前整個部落對外的網路行銷、聯繫窗口、接待遊客及餐飲規劃都是由他負責。我以為,不老部落在世俗的成功,跟專業稱職的經理人密不可分,瓦歷正扮演著這個角色;讓我們從在不老部落讓人停留最久的地方–餐桌–看起吧。
從古老的時代開始,食物便有著區分社會的機制,從對食物的掌握,如數量、烹煮方式,可以顯示人的階級,以此衡量人的地位。菲立普‧費南德茲-阿梅斯拖在《食物的歷史》中提到,『多樣化和品質代表了高社會地位的飲食,這或許也是隨著演化過程而來的某種欲求,是雜食性物種的極致典範。』
不老部落在餐桌上所呈現的藝術,無疑地,也是一種典範。
偉浪致歡迎詞時說,要大家來這裡體驗原住民的飲食文化,要注意!他指涉的其實是這個文化的現象:要讓客人吃飽喝醉,不是指文化的內容物。首先,一人份1800元的餐費,在台灣社會絕對屬於奢華時尚;烹調耗時,需要煙燻三天的苦花魚乾;從前菜、主餐到餐後甜點的次序講究;滿綴鮮花,五顏六色的擺盤裝飾;裝飾桌面,要價上萬的傳統泰雅織布;樸拙的原木餐桌及手工竹製餐具;搭配菜色風味更換的小米酒;來自遠方的食材,如綠竹筍上的飛魚卵;送餐必定女士優先的餐桌禮儀;席間的娛樂節目:射箭及泰雅歌舞同樂;整整超過三小時以上的用餐時間,以及瓦歷母親胡璦玲特製的伴手禮:苧麻粿……等等
所有這些精心設計過的細節,讓訪客成為餐桌上的貴族,享用了難忘的一餐,而其中泰雅文化佔最多份量的地方,就是整體的文化包裝。
圖說:林宗評老師展現射箭的英姿,不過馬上被瓦歷糾正,沒有箭時不能拉弓弦,會震壞~~錯誤示範啦!
圖說:這會兒,大家知道那些山豬是做什麼用的了吧!
傳統與現代的連結:泰雅手工織布
不老部落做到讓遊客心甘情願把money帶進來,這是世俗的成功;在另一個層面上,他們實踐著身、心、靈結合的生活方式,這才是真正帶給他們喜樂的泉源。
偉浪表示,織布文化對泰雅族很重要,只有女性可以織布,不會織布的女性就不能黥面,黥面象徵美貌與智慧,沒有經歷這項儀式的女孩也無法成婚。織布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傳統的地上機,要坐在地上腰挺直呈90°,婦女白天有其他工作,無法織布,要等到晚上其他事都告一段落的時候才進行,支持她們的力量,是為了讓家人溫暖的心情。因此,學習織布除了技藝之外,也是訓練一個人有愛心、耐心,同時也長智慧,因為編織的圖案,必須在經緯線交錯之前就先預設好。
不老部落裡的家族,包括偉浪76歲的岳母,以及他的二位小姨子都在傳授傳統織布,後者使用的是荷蘭人引進的改良式機器。他們鼓勵寒溪部落的孩子假日來學織布,完成的作品掛上自己的名字,就放在織布工坊販售,收入全歸他們所有,港澳、歐洲來的遊客,很喜歡這種具有民族特色的飾品,曾經有個小女孩一天內賣了8000元之多。
往昔織布是為了溫暖,現在織布則是為了溫飽。偉浪在他父親去世後寫下『自己頭上只剩下大自然這個爸爸,又要每日當土地的爸爸照顧祂,好讓祂照顧全部的族人,讓不老的傳說勇敢的走下去。』在傳統與現代間的連結,仍能不忘初衷,才是感動人的地方。
圖說:偉浪的岳母也就是瓦歷的外祖母,使用的是傳統織布機,據說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
圖說:來學織布的小女孩,偉浪表示她父親是知名的商業廣告導演,女孩國內外到處去,在家自學,特地跑來這裡學織布
圖說:偉浪的小姨子,這一家子都出美女呢!
圖說:部落孩子的作品在織布工坊販售
圖說:傳統織布用的是苧麻,現在大都採用棉線或棉麻混的線
圖說:宜蘭縣博物館家族協會理事長洪美芳跟76歲的泰雅阿媽合照
瓦歷:你說Bye-bye我也聽得懂
在Bulaubulau時,偉浪帶我們參觀了瓦歷的房間,從室內設計、書架上的書籍到主人收集、擺設的物品,完全沒有一點關於泰雅族的聯想,是標準的數位資訊時代接受全球化洗禮的世代。我期待不老的傳說在瓦歷身上會有更精彩的發展,因為我們無法不面對現代化伴隨來的一切,而一味地護衛傳統,無論好與壞,總該有不捨與割捨。
回程時搭瓦歷開的車,行至寒溪吊橋,他讓我們下車步行。同行的人問他:『再見的泰雅話怎麼說?』他回答了,但也補了句:『你說Bye-bye我也聽得懂啦!』畢竟,他是個在台北長大的孩子啊!
旅程結束了,想到多年來政府所主導的原住民部落營造,不老部落給我的發想,到此刻還在進行中……
圖說:臨別前,由主廚胡璦玲(右)女士代表送給大家伴手禮:包了紅豆餡的苧麻粿
圖說:在寒溪吊橋上可以看見宜蘭外海的龜山島
不老部落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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