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錦
對歷史無知的政治人物,只顧搜刮眼前利益,無視未來歷史聲名,將來一定會被歷史定罪。
日本京都大學教授愛宕元到北京大學演講〈中國歷代帝陵的祭祀碑〉,講題有點冷僻,而此事由一位外國學者來研究,也多少叫人有點意外。
愛宕教授親訪了五十三座較有規模的帝陵,從秦始皇陵到清東陵,發覺現存祭祀碑最多的是後周世宗柴榮的慶陵,碑有四十四座,足徵後代對世宗的懷念與尊敬。
柴榮不過是當時分裂中國君主之一,且在位只有五年,但他修禮樂,定制度,拓疆土,為後來宋的統一奠定基礎。且他重視人民生活,是一位「好皇帝」,才能獲四十四座祭祀碑的評價。
薛居正的《舊五代史》指世宗「留心政事,朝夕不倦,摘伏辯姦,多得其理」。
歐陽修的《新五代史》特別提到一件事,說明世宗多麼念茲在茲他對黔首百姓的責任:「嘗夜讀書,見唐元稹《均田圖》,慨然嘆曰:『此致治之本也,王者之治自此始。』乃詔頒其圖法,使吏民先習知之,期以一歲大均天下之田,其規為志意豈小哉!」
另外,全祖望的《鮚埼亭集》和趙翼的《廿二史劄記》,都對世宗有推崇之詞。是則,世宗可謂「名留青史」了。
中國人的人生最高價值是追求三不朽:立功、立德、立言。三者得兼甚難,以著述立言尤非人人可能,於是一般人多嚮往前兩者;特別是政治人物,他們有很多機會立功,如再能立德,那就接近偉人了。
中國歷史綿長,國人普遍有歷史感。西方基督教國家人民相信人之為善為惡最終要受「末日審判」,中國人則相信歷史的評斷,為善的岳飛「流芳千古」,為惡的秦檜「遺臭萬年」。
中國歷史上的皇帝,除了像「劉項從來不讀書」這類出身草莽的人物外,多半都飽讀史書,深受歷史的薰陶,他們敬畏歷史,不敢干預史官的記述,盼望未來歷史上有一席地位。歷史知識指導他們如何治理國家,歷史的震懾也約制他們節用權力、減少欲念。
李世民弒兄殺弟奪取政權,於德行是有虧的,他即位後處處朝「聖君」方向努力,「貞觀之治」固非偶然,而歷史也沒虧待他。
即使降至近代,政治人物對待歷史的態度亦未曾改。袁世凱想當皇帝,未來「儲君」袁克定印製假的《順天時報》進呈,以示輿論的擁戴。洪憲事敗,袁氣急病篤,怨嘆道:「克定誤我。」我們不相信沒有偽造的《順天時報》袁世凱就沒有這分野心,但揣想他在企圖稍減歷史上的責任。
晚近政治領袖人物沒有比毛澤東更「和尚打傘││無髮(法)無天」的了,但他
也畏懼歷史。他去世前不久給自己「蓋棺論定」說:「我一生辦了兩件大事,一是奪取全國政權,持異議的人甚少;二是發動文化大革命,擁護的人不多,反對的人
不少。」老毛這時已開始擔心身後的歷史評價了。
劉少奇的兒子劉源曾在一篇文章中回憶,一九六二年某日,在中南海游泳池畔,
毛澤東質問劉少奇,為什麼不頂住鄧子恢等人的右傾舉動?劉一向順從毛,這回頂了回去:「餓死了這麼多人,歷史上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書的。」劉怕
毛,但更怕歷史。毛迫害他,他寄望於歷史的公正,晚年常說:「好在歷史是人民寫的。」意思是指:你毛某權力再大也管不了歷史,將來你我要同受人民審判。
毛殘害了極多無辜的人,後來歷史都給他們平反。「罪人」除了罪,那罪當然就落到「定罪者」頭上了。
不僅是政治領袖,凡夠資格走上歷史冊頁的人,都應該想到自己未來的歷史聲名
和歷史地位。來自海內外二十多位台大「四六事件」受難校友,日前聚在台大校園,向故校長傅斯年銅像行禮致敬,感謝他當年挺身對抗強權,保護學生安全和捍衛
學術自由。傅斯年不僅活在這二十多名校友心裡,也活在每個台大校友心裡。他才當多久的台大校長啊!不是、或不像傅斯年的人,做六年又怎麼樣?
在華人社會裡,台灣的政治人物好像最不怕歷史。凡聖君賢相良吏清官所應遵循的戒律與規範,他們統統都不在乎。他們只顧搜刮眼前的利益,無視未來歷史的褒貶。
「無知的人最勇敢。」請看那些對歷史無知的人,為非作歹起來,真是勇敢的很啊!
【2005/12/0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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