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中時電子報主編臺報告的內容「為何難得蔣方良」、「方良女士,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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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難得蔣方良?
黃哲斌 報告時間:2004/12/15 16:23:42一度插管治療,與肺疾奮戰兩個多月,蔣方良走了。從來不曾握有權力、從來不是一位熠熠發亮的公眾人物;夾在宋美齡與曾文惠、吳淑珍之間,她毋寧更像一位「缺席的第一夫人」,然而,錯置於這個時代,她的缺席,更見證一種令人尊敬、令人動容的存在。
有個知名的故事,來自烏拉山區、在工廠裡結識蔣經國的方良女士,個性原本活潑外向,喜歡跳舞、小酌;國府遷台後,離鄉背井的蔣方良,偶時喜歡找幾位相熟的官太太到家中打牌,等到蔣經國漸掌實權,擔心蔣方良的打牌習慣,會打開一道政治後門,於是禁絕她這項娛樂。因此,當蔣經國的權力日漸穩固,無疑也在蔣方良的四周,砌築一道隱形的高牆。
可以說,蔣方良的缺席,前半生是政治性的,蔣經國在當年的反共氛圍下,從不樂意公開他的俄籍妻子;後半生則是歷史性的,台灣歷經了一次巨大裂變,蔣氏家族註定要戴上贖罪的棘冠、塗上恥辱的噴漆,原本僻靜的蔣方良,自然更靜默了。
二十年過去了,歲月輕輕清洗沖刷,全台灣幾乎只剩大溪,才找得到蔣介石的銅像;以往我們戲稱千元大鈔為「蔣中正」,現在也改口稱「小朋友」。當此之際,「蔣經國」卻反諷地成為good old days的代名詞,無論是庶子或寡媳,人人搶沾蔣家的隔世迴光,嘈嘈嚷嚷宛似王熙鳳,唯獨這位老太太,蔣氏一族最後的「大家長」,彷彿掉進了時間的夾縫裡,或借用張愛玲的話:像是坐在空蕩蕩的大屋角落,看著外頭熱鬧的塵灰飄落。
這些年來,台灣早已不是當年的台灣,俄國也不是當年的俄國。落腳於這個媒體時代,人人爭奪鏡頭、人人搶著攫取哈伯瑪斯所謂的「公眾威望」,連政治者的家人也不甘寂寞,忙著沾親帶故,接收餘廕(陳幸妤與周美青算是極難得的例外);回頭看蔣方良,正因為塵世太嘈雜、算計太精明,更顯得她的沉默守分,從不嚷嚷計較利害名位,正是一種當下缺貨中的美德。
在蔣家權力頂峰之際,蔣方良嫁入政治豪門,卻以她的一生靜默,陪葬於近代史冊的悲劇角落;她的尷尬身分,更讓她在這「身分認同」囂囂嚷嚷的年代,成為一種尖刻的反諷。最讓人不捨的是,她目睹了整個家族的沒落與衰頹,遍嚐了蔣氏三代孤寡、黑髮早逝的哀慟。
末了,她以近一世紀的實踐,守住了蔣經國「蔣家不再過問政治」的承諾;即便拿她與宋美齡相比,我們常常忘記她也曾是「第一夫人」,但她會在意嗎?畢竟,她只是一位西伯利亞的芳華姑娘,一位為著愛情,離鄉背井的善良老婦人:芳娜.伊芭奇娃.瓦哈李娃(Faina Epatcheva Vahaleva)。
【編按】改寫自另篇報告安靜的周末,安靜的蔣方良。關於方良女士的一生,可參見《蔣經國傳》、《蔣方良傳》。為誌念她平凡且不平凡的一生,中時電子報敬備《最後的蔣夫人:蔣方良的美麗與哀愁》紀念特輯,內含「方良青春相片簿」,蒐羅七十幾張時代久遠的珍稀老照片,留下她最後的青春身影。
2004.12.16 中國時報
方良女士,別回頭
楊索
每年冬天,蔣方良女士住進醫院、和病魔抗鬥的消息,總是會出現在新聞版面,那就如季節遞嬗的表徵。昨天,當蔣女士過世的訊息傳來,我的第一個感受是,上天終於悲憐,帶領她遠離了病痛與坎坷。
在十多年的記者生涯,我持續性地採訪蔣家新聞,其中包括蔣方良,所以也在遠近不等距離觀察她。我所認識的蔣方良,總是和死亡與病痛綑綁在一起,從民國七十七年蔣經國總統辭世,到接連性的蔣家噩耗,蔣方良做一個白髮母親送走三個兒子。
在蔣孝文出殯當天,蔣方良的表情是疲憊蒼白的,在蔣孝武的喪事舉行那天,蔣方良抿緊雙唇、大慟之後的面無表情,看來令人心驚。我曾經在一次訪問蔣徐乃錦時,探問蔣方良的內心所思,蔣徐乃錦回答說:「她的痛苦,你要再多四十歲才能理解。」
蔣方良的一生是委屈的,不僅是對外沒有聲音,即連在家中,她也是十分壓抑的人。在黃大洲擔任台北市長時,黃太太曾經邀請她去翡翠水庫遊玩;蔣經國的官邸舊屬也曾安排她到基隆散心等,這都是她從未去過的地方,但是在蔣孝勇的反對下,以後,她就不曾再出過門。
在日常生活中,蔣方良是個平凡謙和的人,黃大洲的太太邀她出遊,蔣方良還自備咖啡及三明治午餐。我個人印象最深的是,約在十年前,第一次去七海官邸的非正式採訪,在七海警衛室和資深隨扈閒聊,忽然,門外有敲門聲,結果,竟然是蔣方良親自來找人。
事實上,從未有人稱呼過蔣方良為「蔣夫人」,蔣方良的官方稱謂是「經國總統夫人」;「蔣夫人」是屬於尊貴的蔣宋美齡女士所擁有。
蔣方良也有別於台灣其他的三位總統夫人。第一是,蔣方良最沒有爭議性。在蔣介石時代,蔣宋美齡除了是權勢、財富的象徵,周圍還簇擁著以她為首的夫人幫,形成政壇的一股勢力,可以左右政局;在李登輝時代,曾文惠是官場籠絡巴結的對象;到陳水扁時代,吳淑珍聲音比陳水扁還大,總統還要畏她三分。
第二,和上述三人比較,蔣方良也是物質欲望最低的一個總統夫人。蔣宋美齡行住坐臥都如舊貴族,曾文惠是有名的珠光寶氣,吳淑珍炒股票、買名牌則全國皆知。蔣方良和這三個總統夫人的高規格生活大大不同,可以說,做為蔣經國的太太,只是剝奪了她失去做一個自由人的生存空間。
如果說,蔣宋美齡是一個有著東方臉孔的西方人(甚至,比西方還西方);那蔣方良就是一個有著西方面孔的東方靈魂。工人階級出身的蔣方良,來到中國,說得一口寧波話比蔣經國還地道,在權貴家庭,她壓縮自我,比中國婦女還要傳統保守。
蔣家的這兩位女性,幾乎有相反的人生歷程,宋美齡接受美國的貴族教育,寫信演講所用的艱僻英文連美國的知識分子都不懂。蔣宋美齡在去年十月過世時,隔天美國各報都刊出訃聞,其中,紐約時報以將近整版對她做出歷史評價,並尊她為Grande Dame (偉大的女性)。而歷史對蔣方良的記載也許不會多於兩行,並且沒有她自己的聲音。
宋美齡認同西方價值,她也選擇終老及安葬於紐約,說她是第一代的「香蕉」並不為過。然而,坦白說,她對台灣並沒有什麼感情,一些台灣人對她也沒有什麼好印象。相反的,沉默自抑的蔣方良卻以尋常百姓家的風格,以及承受痛苦的堅毅,獲得台灣民眾的關注與尊敬。這個遠離出生地,沒有再踏回故土的婦人,將葬於台灣土地,你說,她是不是一個台灣人呢?
蔣方良,一個時代的名字,以她九十歲的人生,經歷了從西方到東方,從中國到台灣的顛沛流離以及個人磨難的一生。我很好奇,如果可以重新選擇,當年,她會願意離開家鄉嗎?那個不回頭的蔣方良,此時靜靜躺下了,再見!蔣方良。 (作者為遠見雜誌副總編輯)
2004.12.16 中國時報
淒涼.無言.第一夫人
王美玉
在蔣經國權傾一時的時代,認識她的人不多,在沒有蔣經國的現在,知道她的人更少。蔣方良的一生令人同情,她的晚年只有悲哀兩個字可以形容。
提起蔣方良,一位和蔣家交情深厚的舊屬這麼形容她:「作為蔣經國的妻子,蔣方良有的是一分缺憾的愛情:作為第一夫人,蔣方良卻無福消受她應有的權勢與地位,作為一個母親,對她而言,更是不可承載的痛。」
異國之戀 蔣經國她的天與地
的確,她把蔣經國當做自己的天與地,當初為了追求愛情,離鄉背井,跟著蔣經國到中國,再到台灣,但是蔣經國和章亞若的婚外情,還有章孝嚴兄弟的認祖歸宗爭議,深深的刺傷了她的心:作為第一夫人,她沒有權勢、沒有聲音,不涉入政治的角色,恐怕也是政壇的唯一,不會再有第二人:當然作為一個母親,連續遭遇三次喪子之痛,那種無助的哀戚,真叫她痛澈心扉。
蔣方良和蔣經國的戀愛故事,是平凡中帶有幾分傳奇。蔣經國在蘇聯最孤苦無依、舉目無親的時候,蔣方良經常對蔣經國伸出援手給予溫情,是蔣經國患難中的知心伴侶。對當年的往事,蔣經國在「我在蘇聯的日子」回憶錄中曾經提到芬娜(蔣方良的俄國名字),是他在烏拉重機械廠唯一的朋友。蔣經國說芬娜是最了解他處境的人,「我每次遭遇困難,她總是會表示同情並加以援手」。
其實,當年和蔣經國談戀愛、共組小家庭的蔣方良,是一位青春洋溢的少女。她活潑、美麗,而且熱情無比,喜歡騎單車、游泳、溜冰,和蔣經國常常一起邀約年輕的朋友出遊、游泳。
婚後,兩人過的生活雖然清苦,卻也甜蜜。蔣經國在烏拉重機械廠,從基層技師做起,到工廠車間主任助理,後來升為助理廠長,並且主持「重工業日報」的編輯工作,工作相當順遂。只是這段日子並不長,因為蔣經國的特殊身分,他的命運還是操控在蘇聯共產黨的領導人和中共人員的手中。蔣經國的一舉一動完全被控制、監視,他老是被「檢舉」思想有問題,並曾經被革職送到西伯利亞勞改,由特務二十四小時監視,生活陷入困局。蔣經國對於這段刻骨銘心的日子曾經表示,「這段艱苦的日子一共維持了六個月,我們全家三口只有依賴我太太在工廠做工的微薄工資過活」。
一九三六年的西安事變,改變了中國的歷史,也改變了蔣方良的一生,蔣介石決定把在蘇俄當人質的蔣經國找回來。一九三七年在親友的淚水和祝福聲中,蔣方良跟著蔣經國,揮別她的姊姊和故鄉,搭乘火車再轉輪船一路由蘇聯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別就是永遠,再也沒有機會看故鄉一眼。
一腳栽進侯門,蔣方良還真不能適應,她要學的實在太多,最迫切的就是學中國話。不論環境對她是多麼的生疏,仍然無法改變她熱情、活潑的個性。雖然是外國媳婦,卻深得蔣經國的母親毛福梅的疼愛。當年小兩口返回中國時,毛夫人特別要人幫蔣經國趕製長袍馬褂,幫媳婦做旗袍,再為他們舉行了一場中國式的婚禮,以彌補兩人在蘇聯那個貧苦的環境中結婚時,沒有一個像樣婚禮和親人的祝福。
賢良慈孝 蔣介石的芳娘賢媳
年輕的蔣方良對中國的繁文縟節是一竅不通,蔣介石帶蔣經國夫婦和孫兒、孫女到白岩山魚麟秈去祭掃蔣母王太夫人的墓,他囑咐兒孫「多磕幾個頭」,但是蔣方良並不了解中國人的習俗,只在墓前鞠一個躬,蔣介石當時很不高興,直斥兒媳「不懂禮節」,蔣方良尷尬不已,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讓公公這麼不高興。咬緊牙關,改造自己,事實證明她並沒有讓公婆失望。蔣方良五十歲生日,蔣介石特別親筆寫了「賢良慈孝」四個字,送給她。她總算成為蔣介石滿意的媳婦。
蔣方良年輕時是很陽光型的人,尤其她在贛南和蔣經國同甘共苦、夫唱婦隨的日子,和來台後的低調完全不一樣。但是她最大的憾事,蔣經國和章亞若的一段情也是在贛南發生的。這段蔣經國生前都不願吐實的「婚外情」,曾經衝擊蔣方良晚年生活。在贛南蔣經國夫婦的家裡,經常是高朋滿座,當時蔣方良已經可以用寧波話和人交談,她熱情的招待每一位受邀到她家的青年人,為他們準備飲料和食物,有時也坐下來和他們交談,滿足青年人對她這位來自蘇聯的專員太太的好奇心。當年蔣經國開辦保育院,院長就是蔣方良。在贛南,她不僅是扮演蔣家媳婦的角色,也是蔣經國事業上的重要夥伴。
但隨著蔣經國在政治上的成就,蔣方良卻逐漸退出他的圈子。原因是蔣經國權力愈來愈大後,決定改變和太太共同參與政治事業的做法,他不讓女人過問政治,辦公室的大小事,都不讓蔣方良插手。當時常常有官太太不知情,託蔣方良幫她們的丈夫說項,蔣方良表示那是先生的事,她管不著,後來官太太們才慢慢了解,原來這位第一夫人的權力是那麼的小。
善意隱瞞 晚年傷的更深更重
至於缺憾的愛情,接近蔣家人士說,蔣方良對蔣經國的愛是無怨無悔,即使她知道蔣經國的外遇,也不會影響她對蔣經國的信賴與看法。蔣方良到底對章亞若的事情知道多少呢?蔣孝勇生前曾經說,以前在贛南蔣經國經常帶部屬和年輕的朋友回家,聽說章亞若也曾經到過他家,以蔣方良在贛南對蔣經國工作的投入她應該是認識章亞若。只是夫婦兩人都不說,即使到了晚年兩個人相互扶持、依靠,也絕口不提這段往事,隱瞞她至晚年。
蔣孝勇說,蔣方良可能早在當年就知道章亞若和蔣經國的這段婚外情,但是她不知道章亞若還生下一對雙胞胎,以致幾年前當章孝嚴兄弟是否認祖歸宗的新聞在媒體上炒得很熱時,蔣方良看到媒體的報導很不能接受的問她的兒子:「孝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有人要來蔣家認祖歸宗。蔣方良很不能接受這件事。蔣家四兄弟蔣孝武、蔣孝勇、章孝嚴、章孝慈之間的關係,曾經好不容易有進一步的改善,不過基於保護母親的立場,蔣家兄弟要求章氏兄弟在蔣方良在世前不要再提認祖歸宗的事。
善意的隱瞞,仍無法避免讓蔣方良受到傷害,因為她一輩子跟著蔣經國,蔣經國是她的整個世界,但是一直到蔣經國過世,都沒有向她吐露原來在蔣家之外他還有一對雙胞胎兒子。蔣家人說,那一陣子蔣方良內心受傷很重。
蔣家的男人以政治事業為重,蔣方良作為蔣介石的媳婦、蔣經國的太太,她有大半的時候必須扮演一個對政治完全沒有興趣的單純家庭主婦,必要時卻要作為一位遇事一肩挑的勇敢女性。如何扮演不同的角色,完全聽從先生對她的安排。例如一九四九年大陸山河變色,情勢危急,很多人紛紛撤退到台灣來,為了擔心妻子的安危,蔣經國也不能例外的安排蔣方良帶著四個孩子先到台灣。這時候的蔣方良是一個堅強的女性,她自己肩負起照顧一家大小的責任,並且在台灣等待蔣家男人的最後消息。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十二月,蔣介石、蔣經國父子自大陸撤退到達台灣,蔣方良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才安定下來。
孤獨晚年 歷經喪子悲悽無奈
來到台灣後,蔣方良雖然在官邸有傭人,但她還是喜歡自己動手操持家務、燒菜。住在長安東路時,因為房子是緊鄰鐵道邊,火車聲音很吵,煤煙灰塵也特別重,蔣方良經常要清洗窗簾,所以鄰人常常可以看到蔣家的媳婦,就像在溪口一樣,她用腳踩洗厚重的窗簾。同時,在後院養雞,把雞蛋給丈夫和小孩補充營養。不過,隨著蔣經國權力一天比一天大,他們從長安東路搬到大直七海官邸,蔣經國逐步走上權力高峰,他們的家從此也蒙上了神祕的面紗。
在大直七海官邸是一座深深庭院,不像在長安東路,鄰人有時可以看到蔣方良操持家務的身影,七海官邸是一個戒備森嚴的地方,男主人權力愈來愈大,女主人愈來愈沉默、沒有聲音。不像以前可以看到他們夫婦帶著孩子逛街,偶爾夫婦兩人在官邸內庭院散步,也是在重重圍籬的隔離下,外面根本難窺究竟。七海從此鎖住了蔣方良,她像離群索居一樣過著自己的下半輩子。尤其晚年三個兒子相繼過世,唯一的一個女兒旅居美國,蔣方良一再經歷喪子的椎心之痛,她曾經形容到榮總那一段路途是,難捱的傷心之路,沒有第一夫人的榮耀和光鮮,流露出的是一位孤獨母親的淒涼與無奈。
2004.12.17 中國時報
失語.失所.失鄉
平路
聽說過她,我們一向不認識她。從門縫裡、從侍衛口中,我們想像著她:想像過這位說一口寧波話的俄國老嬤嬤。透過徐乃錦與陳香梅……等極少數人的傳譯,那是過濾又過濾的潔淨資訊,我們不可能拼湊出真實的她。
她溫順嗎?勇敢嗎?堅毅嗎?那個叫做芬娜.伊巴提瓦.瓦哈瑞娃的少女,像你我一樣,也有過因為愛情而改變一生的十八歲,但這份浪漫到底帶來了什麼樣的波折命運?我們見過她年輕少婦的影像,中央社曾經發布孩子簇擁的相片。我們仍不知道她的家居實況,何況快樂的母親常是不快樂妻子的表象。
去過她家的人總留下印象,那裡不是錦衣玉食的府邸,而是殘餚剩菜破沙發的儉省家居。素樸到了禁欲,這是蔣經國對自家人的苛求。男人外有權力國度可以馳騁,而持家的婦人,才是「新生活運動」訓育的對象。
連續做母親的經驗,幫助她適應了異地的新生活吧,根據精神分析的理論,在寵溺的孩子身上,母親總能夠找到救贖,用來解決Phallus的焦慮。但是對她這樣的女人,依然借助於精神分析嗎?在東正教與布爾希維克革命所糅雜的文化裡長大,我們對她的背景一無所知,連她西伯利亞山村上的童年系譜都無從想像。
我們只知道那些年烈火蒸騰、宮廷鬥爭中,「夫人派」與「太子派」較勁甚是劇烈。她有怎麼樣的恐懼?她有怎麼樣的閉鎖?還是她無辜地完全置身事外。那時候「夫人派」又稱「官邸派」,「官邸」可不是指她的「七海官邸」。宋美齡在世的日子,她不可以稱「蔣夫人」,甚至不稱「夫人」,更不是「第一夫人」。人家說,她不會英文,她也缺乏「夫人」那種應對的風華。總之,蔣宋美齡身上的美國遺痕,是資產;而蔣方良身上的俄國血統,純然是負債。
她藏著、她躲著,不在公開場合出現,總好像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但人們仍然在耳語裡紛傳:蔣家,藏著一個老毛子。蔣家,躲著一個大鼻子。那是反共抗俄的年代,俄國是罪惡殘暴的聯想詞,她任何時候露面,對丈夫都是不安全的訊號。
等到蔣經國權力穩固,蔣方良的生活已習慣清冷。她習慣於絕緣的環境,與聲音絕緣、與一切絕緣。
再後來,我們看見的是老年的孀婦。從大直驅車到榮總,每一次都是一樣的噩耗,男人們死了,不是戰死疆場,而是困處海島、纏綿病榻的死法。一門數寡,她是領銜的一位。
結束前仍然有溫情流露的時刻:蔣經國搭電梯,看望同在另一層病房的方良,相顧無言,那是夫妻生死訣別的經典鏡頭。
都是無言。頭寮靈前,輪椅上的她也是默默地坐著。
失語、沒有聲音,在喧囂的台灣,變成她讓人記得的獨特品質。頭寮輪椅上的孤寂背影,算是她留在人們心中的清楚影像。
其實人們也事不關己,反正她與這裡的社會脈動完全無涉。今天台灣有太多急迫的事需要處理,何況她的異類身分也是難題:作為第一代的外籍配偶,失語又失鄉,在我們愛拚才會贏的生猛台灣,她像一名罹患失憶症的無主老人。
當這位無言婦人默默退場,一時卻充滿了溢美的聲音。有人稱她足堪婦女典範,有人讚她代表中國婦女傳統美德,但她該被後人記得的不是道德的面向,而是身上的錯置與失所。
道德的面向關乎一己的選擇,但她一向無從選擇。
譬如說,跟她有切身關係的問題上,她可以說「不」嗎?她可以多說一句話嗎?請問,丈夫的出軌,她能如何反應?庶出的孩子要認祖歸宗,她又如何表態?正如同當年反共抗俄的國策,她又能如何回答?後來則是她要回老家、她不要回老家,問題是她怎麼回家?她要怎樣回到從前?失去了跟過往的聯繫、找不到那一頁歸鄉地圖,象徵地說,也就徹底放棄了自己。
刑期而無刑,嫁進權勢之家,她此生像是不可能遇赦的囚犯。外人不認識她,她也無能揭露她自己,她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說話,她從來沒有呈現自己的習慣,更沒有表達意思的管道!生前沒有自由意志,諷刺地是,今天人們突然以集體意志標舉她:或稱她是充滿美德的中國婦女,或讚她是自願放棄原鄉的正港台灣人。某一天在某種社會運動的教材中,說不定她會變成歸化而再生的覺醒婦女。把失語當作堅貞,將噤聲當作她所選擇的自我奉獻,恐怕是我們社會對女性長久以來的誤解。
奇詭的是,愈是失語而無從辯解,從生前到死後,這奉獻愈是顯得堅貞不二。亦因為這樣奉獻得徹底的女人,人們想到蔣家,在爭議性之外,心中多出幾許滄桑的暖意。(作者為作家,現任香港光華新聞文化中心主任)
蔣方良走了
王榮霖 報告時間:2004/12/15 15:51:33
故總統蔣經國的遺孀、蔣方良女士,在和病魔纏鬥2個多月後,今天離開了人間,享年九十歲。 一時之間,黨政要員紛致哀悼,傳統中國女性美德的褒詞此起彼落,而媒體更推出早已待命的大篇幅專輯及報導,該怎麼解讀這件事?
有兩個面向可以用來思考蔣方良的去世。首先,一項歷史記憶的重建工程又開始了,中國與台灣間的脈絡再度連上了。媒體對於蔣方良女士一生鉅細糜遺的大篇幅報導,透過電視,廣播,報紙及網路等媒介,等於把那個早已遠去、面貌模糊的戰爭歲月,又一幕幕地帶回人們眼前,讓不少只記得台灣有這麼一位俄籍蔣夫人的新新人類,驀然間對她有較多的認識,再一次地把現在與過去巧妙地連結起來。
另一方面,蔣方良女士的去世,象徵著蔣家世代的正式落幕,「蔣夫人」頓成歷史名詞,而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位來自俄羅斯的平凡女子,因自由戀愛而嫁入蔣家後,一生隨丈夫四處流轉,一生儉樸、行事低調、不與聞政治、沒有權勢,到了晚年,更是至親先後離去,飽受孤寂及病痛之苦,這是幸或不幸?蔣中正曾用「賢良慈孝」贈蔣方良,這是說明了她一生的風範,或者是她一生的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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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顏已遠:時任國防部長的蔣經國應美方之邀赴美訪問,蔣方良和女兒蔣孝章在機場送行(余忍/1965年09月19日) |
如沒有意外,蔣方良女士應該會與她的丈夫蔣經國合葬在五指山,這回,他們是永遠地在一起了;五指山,是一個清冷的所在,春夏秋冬景色各有不同,每年東北季風時節,山上朔風野大,扎人肌膚,而當雨季來臨時,山頂雲霧繚繞,如夢如幻。
有一回,我開車上山遇大霧迷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一路開進五指山軍人公墓,整齊劃一的將校士官兵墓碑,一個一個地自身旁穿過,腦海中閃現一幕幕悠遠的畫面:
戰爭與和平的糾結,砲火中人們的離散與哀鳴,而住在這裡的人,都是戰功彪炳的英雄,每個人身上都藏著近百年來中國及台灣的憂患,如今全都靜靜地躺在風雲變幻的台灣山間。
時間的大潮,自然的律動,把一個一個的歷史人物都捲走了,最後的蔣夫人蔣方良女士今天走了,蔣家在近代中國扮演的角色,至此告一段落;槍砲聲遠了,草原的春色遠了,冰封大地的故鄉遠了,五指山的雲霧等著蔣方良,作為一個女人、一位領袖的妻子,她的身後藏著無盡的悲歡,幸或不幸?這已不重要了,唐詩人朱慶餘的「題王侯廢宅」一詩,千百年來,道盡人間無限愁思:
古巷戟門誰舊宅,早曾聞說屬官家,
更無新燕來築巢, 唯有閑人去看花。
空廄欲摧塵滿櫪,小池初涸草侵沙。
繁華事歇皆如此,立馬踟躕看日斜。
【九十年滄桑 蔣方良女士病逝榮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