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1個月前,我就計畫著這次旅行。因為台鐵東幹線電氣化已經快要做到台東了,DR2700眼看就要退伍,所以我想抓住這可能是最後一次的機會。為了怕影響陪家人的時間,我就定了一個縝密的班次銜接計畫,凌晨我從羅東搭商務艙火車前往玉里,然後在玉里「散步」兩小時後再搭6點左右的白鐵車前往池上,接著在池上租單車前往著名的「天堂大道」,然後回程再撘中午左右的班車回到羅東。
6/23的晚上,我一如平常下班、煮飯、陪家人,在心情上似乎沒有什麼不同,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不是要進行一趟期待已久的長途旅行嗎?等到家事做到一個段落,也是照平常一樣休息。原來我已經把所有的事看成一樣重要了,單飛的快樂與開門見到家人平安在家裡等候的喜悅,在我的價值裡頭已經完全相同,他們以相同的份量滋潤我的生命。自由的單飛旅行也好,孩子與我的擁抱也好,都是人生的必需品,沒有任何一項可以缺少,少了任一項,其他的項目也沒有作用。就像一架飛機,少了任何一個重要零件,整架飛機就無法安全飛行。
凌晨時間一到,我拿起了預先準備好的背包、摸一下熟睡中的孩子後,就在妻子的送行下獨自出發了。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今晚的我不算是真正的單飛,應該說我這輩子已經不可能再單飛,天涯海角、無時無刻我都得為別人而活,不過這是出於我的自由意願,他們不是一個負擔,而是我行囊中的寶物。
我騎著18年的野狼機車穿過凌晨的稻田、房舍,那股自由的空氣不停的刷過我的身體,我努力回想單身時期的我,回想那時候的自由到底是什麼感覺,但我怎麼用力感覺也想不起來,我到底哪裡改變了?好像有一股很強大的力量附著在我身上,無論如何無法甩掉,但也不會不舒服。可能是自己心裡想要完成某個任務,但我還不太清楚這個任務的全貌,只是感覺很強烈。我知道方向,但方法還在摸索。
把機車停妥在羅東後站,清晨的人行道倒也不冷清,偶而還是會看到幾位趕路的旅客,不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回家?出差?還是跟我一樣即將展開一趟特別的旅行?他們的表情並沒有顯露出熬夜的疲憊,反而各個精神抖擻,也許他們的心裡面都有一個我所不知道的信念在驅使著,就像現在的我一樣。
盛夏的清晨街道好像開過冷氣似的,走起來不會如同白天一樣浮躁,所以我可以用更清醒的頭腦來看四周。小如彈丸的羅東鎮,只有這個時候不擠,但大多數台灣人卻無法理解,繼續要用水泥鋪滿這個壅擠的小島。人真的怎麼沒錢都不可憐,最可憐就是無知,說得精確一點,大部分的台灣人很可悲,但他們自己無法察覺自身的悲哀,因為他們已經被徹底愚民。
在月台上等待606車次的同時,對面來了一班很就沒見過的藍皮代用行李車,十多年前剛到南澳上班時搭過的車廂。台鐵不斷追求新車快感的時候,他就漸漸被淘汰了,如同這回我要去台東搭的DR2700一樣。太魯閣號、普悠瑪號…越來越新,但歷史有人重視嗎?記憶還有意義嗎?反正古蹟都敢拆了,火車算什麼。我注視這班藍皮列車幾分鐘後,606次莒光號來了。
清晨4點左右,606次抵達玉里,燈火通明的月台猶如半夜,老舊的DR2700就靜靜停在另一個月台,好像跟我一樣在等待天亮,冷冰冰的外表似乎透露開出告別班次前的一絲感傷。下了火車之後,我沿著站前的大馬路走去,沿途尋找可以買到早餐的店家。回頭看了玉里車站,牆面被燈光與清晨的微光照出一片美麗的橘色,四處都非常安靜,好像是我曾經見過的夢境。母親在過世多年後,曾有一次託夢來跟我道別,她說她要去玉里當老師,也許她已經在這個美麗小鎮重生,只是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吧。
當天空有一點點灰白,日出前三十分鐘的小鎮已經顯露出早起務農者的活力,還有一家賣鍋貼的早餐店竟然已經開始營業,我去買了幾個煎包,然後走了1公里終於找到7-11。雖然我很想找到一家在地早餐店,但7-11的好處是把全台灣在吃的方面變平等,不論哪裡都是一樣的價錢,窮人只要看到這種店就可以確保不會餓死,即使在房價飆到一個極蠢天價的台北市,7-11還是有一瓶20元的豆漿。
漫步玉里鎮的時候,我仔細地看了每一棟房子,他們果然刻畫了發展的痕跡,有很老的,也有很新的,但就是看不出風格。台北、西部都市那種沒有核心思想、價值的都市文化(其實根本就沒有文化),好像也漸漸在這裡出現,我不確定原因為何,但我確定台灣教育的總結果就是把人類會思考的偉大能力去除,全身上下有90%都是感官,剩下的10%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這與幾十年前我來玉里鎮多次是不太一樣的,但沒關係,再失望都沒關係,買得到吃的東西就好。既然是個感官型的國家,誰管淳樸小鎮會變成什麼樣子,只管有沒有7-11就好。
在便利商店吃完生菜組合、水果跟飯糰之後,我沿著原路返回火車站,經過那家第一名早餐店,我又買了幾個煎包,然後到月台靜靜等待那班充滿歷史色彩的火車進站。
發車時間到了,我有點緊張的上了車,仔細地從頭走到尾。在短短的兩節車廂中,車體、座椅上有許多趣味十足的廁所文學,文雅一點說,就是人們在車廂上留下的青春印記,即使他們不乏三字經,但也是活生生的歷史,最好別去抹掉他們,否則已經夠庸俗、感官的台灣人永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長大的。當年號稱台灣最高級的列車座椅,除了四處寫滿文學作品之外,外皮隨處可見撕裂傷,我是該稱讚台鐵為保留古蹟原貌所做的努力,還是該責備當事者長期沒有好好保養這些列車?
這也許已經不重要了,當50年的引擎發動起來,光聲音就快讓血液沸騰了,原來老將仍能千里,車子往前衝的力道讓我吃驚、落淚。吃驚是因為那種貼背感,落淚是因為被他的熱情感動,一種台灣已經很罕見的生命熱情。1979年,英國引進的EMU100自強號在西部幹線取代了他,但諷刺的是號稱英國貴婦的EMU100卻比他還早退休(2009年鞠躬下台),DR2700還撐到2014才功成身退。
火車開始飛馳的同時,我的夢想好像也起飛了。混著稻香的乾淨空氣掠過我的臉,我突然想起5歲第一次搭火車去基隆的感覺,在普通車上面靠窗吹著宜蘭當年純淨的空氣,盛夏季節的稻子在兩旁歡送…,這裡的空氣、景觀就像是我的童年,自由的感覺無法形容。
在廣闊的清晨田野中,我突然看到有一位少女在運動,畫面非常特別、突出。我想她才是最懂得生活的人。這裡,最美、最乾淨。沒多久,我又看到稻田中央又出現一位鐵道攝影迷,早上6點多就守候在田中央,看來是想拍DR2700穿越稻浪的畫面,我只對他行注目禮,手上的相機讓我不敢揮手。
我會永遠記住這種迎面而來的風,他有著真正自由的味道,雖然我的心牽掛著許許多多事,但這些影響不了我追求心靈自由的決心,或著說我的心根本從頭到尾就是自由的,誰也擋不了。
火車繼續飛馳,我的心也跟火車一起穿越這片美麗的土地,我不知該如何形容,那就用小學生的字彙來返樸歸真好了。我覺得…好美,這片土地…還有我的心…好美!
經過富里、東里一帶,鐵路被高架起來,整個山景與稻田被看得清楚,而東里火車站就像個瞭望台,海岸山脈、中央山脈還有夾在中間的金黃稻田,真是難以形容的美。住在這裡的人應該很幸福,心情不好可以來火車月台上看風景。
火車到達池上之後,好像又聞到了幾絲庸俗的氣息,火車站前就有一個廣告:某某租車公司可接送客人去看「金城武」樹。那顆樹我應該幾十年前來池上就看過,只是類似或更壯觀的樹在花東縱谷很多,憑什麼要用 一位演員的名字來命名一棵樹?他對土地的貢獻是什麼?不過是個廣告劇情,但無知的台灣人就是會被煽動。我騎著單車在縱谷六月的金色田野中前進,遇到多少美麗淳樸的事物,他們都很可愛,實在不該獨鍾這棵「金XX樹」,對吧。那棵樹是很美,但誰不美呢?最不應該的就是媒體一出現就會把東西弄髒。
池上地區騎了一個早上的單車,我漸漸覺得累了,看來是該回家了。中午的便當我也不想吃有名的池上便當,因為我有親戚住當地,他們告訴我,現在的池上便當根本沒有用池上米。我買了車站前一個小吃店的便當就上火車,管他用什麼米,反正我知道池上米吃起來是什麼感覺就好。
台灣真的有這麼悲哀嗎?我在池上騎單車亂逛的時候,偶爾也會看到幾位看起來像學生的年輕人蹲在路旁玩手機,從打扮上看得出來他們正在幫忙收割稻子,從他們的眼神我可以體會到那種失落,他們心理想著都市的繁華,卻對眼前這款讓許多人大老遠趕來看的風景麻木。
回想我唸小學的時候也是這樣,對於每年才去一次的台北充滿了憧憬,到了台北甚至覺得汽車廢氣有股特別的香味,卻對自己生長的鄉下無感,果然無知是最悲哀的,自己每天吸的空氣都新鮮到有一股甜味,卻愚蠢地嚮往台北充滿廢氣的世界。還好,高中以後開始登高山之後,視野再度打開才知道自己的幸福。
當西部從電氣化到高鐵的種種進步之間,1979年,台鐵把DR2700調往他們認為不重要的東部當普通車。但是,普通才是最偉大的,豪華其實是俗氣的另一種說法。一 群沒有文化的人穿上西裝、開著高級車,但在我眼裡,他們從車外望進去不過是蹲在高級車箱中的猩猩,這群動物可能完全不知道高級車如何製造,但他們誤以為靠這些高科技產品就可以讓他們變高尚,其實猩猩在本質上就永遠只是猩猩,猩猩對於高級汽車的構造原理根本完全無知,他們頂多可以被訓練去轉方向盤,然撞車的機率還是極高,但事故應該不會嚴重,因為猩猩連製造嚴重事故的智商都沒有。還有,當動物園在運送動物時,他們可能從非洲開始就使用最高級的雙B越野車捕捉,接著用最高級的獸醫用藥、技術來麻醉動物,然後放上高科技空調貨櫃包廂,這包廂可能會放上一台來自歐洲高科技國家生產的大卡車之後直奔機場,然後送上一架堪稱航太科技結晶的「貨」運包機飛越大洋。猩猩們「使用」了這麼多高科技,也享受了一般人類無法負擔的全程專車、包機,幾萬公里的旅行之後,猩猩還是猩猩,最後就是被關進高科技營造出來的動物園,慢慢享受終身監禁的「樂趣」。我的重點是:如果有一天你有機會坐在高級車或者高科技航空器裡頭,不要以為自己很高級,你該注意的是別人是否已經把你視為動物園的囊中物。
2014盛夏的清晨,我身處一班老舊列車中,光是椅子、車窗斑駁的歲月痕跡,我就確認自己不是猩猩了,加上沿路各站上車的通勤族,我更加確認我絶不是猩猩,因為猩猩專車都是直達的,而且猩猩會像大部分台灣人一樣,對歷史遺跡完全無感,只管物質是否「高級」。我在池上的稻田中間騎車的時候,曾想到一個暴笑的畫面,就是那棵「xx武」樹下,坐著一隻猩猩,他正在喝茶。
這是我在單飛的行程中的一段小小聯想,應該不重要吧,重要的是我自己總算有一段獨立的時間重新審視自己。回想我年輕時自以為在單飛的時候,其實根本也不是單飛,因為還是有人在牽掛著你,我以為自己得到自由是因為無法查覺別人的焦慮,算是無知的一種。我一直以為年輕的時候從事多日的登山活動,家人都是以喜悅的心情送行,實際上不是。一直到2003年母親過世後,其他的家人才告訴我,原來我上山的那些日子,母親都是處於極度焦慮狀態,幾十年來我都不知道。但母親當時下達嚴格的封口令,要求任何人不得透露她的狀況,理由是擔心我有心理負擔。母親果然是智慧者,因為登山多年的經驗中,我很清楚發生意外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分心,登山者必須完全放鬆享受自然,有些狀況下也必須全神貫注來通過危險地形,心中只要有一點點雜念閃過,就很容易釀成大禍。放鬆與全神貫注並不衝突,要先放鬆之後才能全心投注在另一件事情上。
就在夏至後兩天,我重新以前所未有的特殊心情在花東縱谷「幻想」單飛。我很想做些什麼,但只能用自己極為微薄的力量來獻給我深愛的這塊土地,反而是土地給我的恩典卻源源不絕。感謝神賜給我迎面而來的涼風與無限延伸的美麗視野,讓我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回想那些微不足道的俗事煩惱,在這裡都變成笑話,因為都太簡單也太滑稽了。即使如此,我還是得感謝神,祂安排這些看似難解的瑣事來淬煉我的心,讓我得到更大的視野。
再見了,DR2700白鐵車,感謝你服務台灣半世紀,你的素顏是最美的。1970年代的童年只能在平交道上乾瞪眼的高級列車,總算在2014年6月給我第1次搭上了,這也很可能是最後一次在常規班次上搭了。世界上有哪些事是鐵定第一次就是最後一次?
當涼風挾著稻香再度迎面而來的時後,我深深覺得愛是一種自由,絶不是一種義務。自由是真愛的要素之一,有了自由,愛才存在,而且變得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