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仲丘會這樣,是因為自己白目!」何其殘忍的文化…

我一直在想「白目」這兩個字在我們的生活與文化裡,對我們每個人的影響究竟是什麼?[@more@]

0.

「白目」一詞,源自於台灣話俚語,是形容搞不清楚狀況、不識相、亂說話、自作小聰明與白痴含義相近的人。「白目」直白的解釋就是「只有眼白,沒有瞳孔的眼睛」,這樣的眼睛當然看不到東西「看不清眼前的狀況」,而衍伸出「不識相」的涵義。—-引自維基百科

1.

發展心理學告訴我們:一個人到了以年齡做(概略)區分的成長階段,在生理、心理的發展上,會有哪些特徵,這些特徵包括了認知、性格、道德、人際互動…等等。發展心理學從許許多多的個例所歸納並建構出的抽象通則或理論,並不意味著將個例忽略或視而不見。但發展心理學的成長階段特徵,往往不是幫助為人父母或教育工作者去辨識孩子的個別情況,而是要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去符應那些該有的特徵。符應對成長較為遲緩的孩子而言,這一又拉又拔的過程無疑是痛苦的,因為他們常常搞不清成人佈下的學習情境/陷阱,狀況內、外的掌握更令他們吃盡苦頭。

無庸置疑,每個人都必須成為社會的一份子,發展心理學卻無法告訴我們濡化是怎麼開展的,文化心理學之所以必要,重要性就在於此。沒有文化心理學觀的發展心理學,當成為操作的實踐策略,有時會質變為成人的凶器,徹底扼殺孩子的成長。這一扼殺我們或可稱之為「視為理所當然」,像是想必然爾、以為該怎樣就是怎樣,就會對很多重要的關鍵細節產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答非所問的現象。發展心理學對於成長與教養二者之關係,沒有辦法把裡頭的「潛規則」說得明白清楚,弄清潛移默化是怎麼一回事是文化心理學的任務之一。

2.

在我們的教養文化裡,有一個玩意讓我相當著迷,叫做「察言觀色」。以自己熟悉的語言來說,察言觀色無非就是巧目與戇目的差別。戇目,現代人大概不用這詞了,替而代之的是我們日常生活裡熟悉的「白目」。

儘管不太容易,但我們也許可以好好回想一下,我們從小到大是如何被訓練成為一個「會」察言觀色的人。「囝仔人有耳無嘴」,這是大人在家裡給小孩的訓示、也是(嚴厲的)告誡,藉此訓練孩子察言觀色,孩子也十分清楚逾越界線的後果是什麼,畢竟那是難以忍受的痛。這一訓示的威力亦不容小覷,因為囝仔的意思日後也會變成所謂的「你們這些後生晚輩」或者「你們這些位階比我低下的人」…。

現在的父母大概不太會以此方式對待自己的心肝寶貝,總是讓孩子在家裡暢所欲言(鬼吼鬼叫也行)。家庭教養方式改變大人對孩子更加珍視與疼惜,並不表示為人父母已將察言觀色的訓練給拋棄。比起過往,他們更能容忍孩子的白目、頂撞;但容忍不意味著放縱,更多是殷切的提醒。

小孩長大入學後,察言觀色的學習更行重要與艱難。不僅要看老師的嘴臉,更要注意身邊同儕的臉色反應。過去,老師在課堂上突然不講話,故意咳個兩聲,學生就知道「要安靜了」;現在的孩子很古錐,「老師,你身體不舒服嗎?」以前,當老師在課堂上兩隻眼睛一直「看」著你時,你會知道他是在「瞪」你,這個動作是在告訴你「再過去就OVER、TOO MUCH了」;現在的孩子,有一些很有趣,你一直看著他,他也是一直回看著你,甚至受不了時,還會問你:「有什麼事嗎?」此話一出,十個老師相信九個會說:「這孩子『白目』!我看你,當然是有事,不然幹嘛看你?難道你看不出我在『瞪』你嗎?」如何分辨看與瞪的不同進一步瞭解那位眼睛做這動作的人的心情為何,大不易! 

以前大人講話,小孩閉嘴,理所當然;現在的大人卻比較願意接受小孩的插嘴,無傷大雅。來到學校,囝仔卻發現有一些老師會不斷提醒他:「老師說話時,你不能說話;你若是要說話,請先舉手。」在家裡講話都不用舉手,為什麼在教室裡要舉手?經過老師的說明,你才知道:原來插嘴是不禮貌的,插嘴是破壞秩序的行為,破壞秩序通常是要接受處罰的,處罰次數太多會讓你在同儕間沒有人緣,沒有人緣就會被同學貼上標籤,標籤一旦貼久了接下來會被霸凌…

這下,你才知道白目有多嚴重!

3.

察言觀色的學習,暗示多於明說,這是我們的教養文化特色之一。

對孩子而言,現在的學習情況在我看來又比過去艱鉅許多:以前明顯的暗示多,現在卻明顯偏少。暗示多,囝仔很容易就能透過成人提供的「非口語」線索去掌握察言觀色的鋩角(mê-kak,竅門)在哪。只是,暗示怎會變少呢?在我看來,察言觀色已漸漸被認為是「與生俱來」的特徵,也就是「那是你應該本來就要會的本領」,濡化的學習一旦被教導者刻意淡化或不再強調,受傷最大的一定是下一代,更多的孩子被大人認定為是「白目」,世代間的衝突亦只會加劇。

那麼教導者為何會去淡化這一囝仔必經的學習歷程呢?上文提到,不會察言觀色的小孩在過去所受到的對待方式,不是一巴掌過去,就是嚴厲的臭幹譙聲過來,隨著對待孩子的教養態度與想法的改變,遵循「古法」已是落伍,但「新法」是什麼,似乎仍是追尋中現在進行式的難題。找不到適切的方法,閃避不當管教的結果,裝傻變成是多數成人的選擇。裝傻的方式很多,當作沒看到、沒聽到是其一,淡化不加以理會或是乾脆不處理是其二,「我不教,反正以後一定有人會教你」是其三。

4.

察言觀色是既要學、也要教,把它全部丟給學習者,教導者只等著做錯就修理,無疑是一種很奇怪的裝傻心態,姑且稱之「自己看著辦」。別小看這五個字,裡頭充滿了警告與恫嚇的意涵—-好膽,你試試看!。

多數的孩子在學校這個體系中,日子久了,漸漸學會對體制的察言觀色,也懂得遊戲其中。台灣的學校若說跟所謂的國軍相比較,畢竟還算是個包容、相對友善的學習環境(儘管友善校園還是有很多思想與作為上的不友善)。在學校裡,再怎樣的白目,容忍的尺度相信絕對比國軍還大—-況且,學校沒有禁閉室。在學校,孩子或學生目無尊長,多會被視為是個人學習成長的一部分;但在軍隊,真正目無尊長的往往是那些要求下屬必須給予尊重的口號和說詞,它既被執行,同時又被鞏固。它不是沒有提示,只是這個提示是學習者/服務官士兵個人的事,我們都很熟悉:「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

不長眼,同義於白目,但在軍隊裡,教導者或所謂的長官一整個處在系統性裝傻的位置上,是絕對不會告訴你的什麼叫做不長眼,所以一切真的只能「自己看著辦!」這個系統性的裝傻是個頗可怕的玩意,它不似學校較為消極,而是對處在裡頭的每一份子,隨時都會產生積極主動的攻擊性,讓當事者心生惶恐,因為你根本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得罪這個系統。你以為安穩無事,其實危機四伏,只因看你順眼的下一秒很可能就是翻臉不認人,只因你不把某些人「看在眼裡」。換言之,系統性裝傻不會主動教導你什麼叫做白目,但它會聰明地修理它認為是白目的人。

5. 

系統性的裝傻不是只有軍隊才有,它已經成為台灣社會論斷一個人白不白目的言說設計,包括媒體在內。

不信你以關鍵字「洪仲丘 白目」用Google查詢一下,或者你在新聞媒體報導甚至是臉書、留言版…等等,有多少人認為洪下士今天遇到「這款倒楣事」,全是因為他個人白目的關係。但一個人再怎樣的白目,有比系統性裝傻致人於死更白目的嗎?很不幸的,它的確活生生地在台灣社會一再上演,即便是21世紀的今天,或者我們常嗤之以鼻地對某些落伍之事所予以的嘲諷,「都什麼時代了,還…」。

若說每個人想在台灣各種體制底下好好地存活,「不白目」是所謂的必要生存法則的話,那麼它的確必須轉變成一個好的教育課題,使不同體制的每一位教導者都有責任讓我們的每一位孩子好好學會如何不白目,而不是讓它質變、甚至惡化成〈飢餓遊戲〉下的叢林規則。只是,又一次,很不幸的,我們的社會不選擇教育課題這一條路,而是寧可讓它成為弱肉強食的叢林規則—-你得自己學,學不好而導致滅頂,那是你的命。

面對系統性裝傻可能對我們產生的危害,不管是置身其中或其外的教導者,也只能對孩子說:你要服從,凡事多忍耐,甚至「不要有正義感」……

6.

「不教而殺為之虐」,在我們的文化裡,有這樣的一句話。

今天,指責一個因系統性裝傻而枉死的人白目,甚至說什麼「本來就是自己應該要注意」諸如此類的風涼話,好像白目之人死了活該倒楣,這樣的文化,還真是殘忍。問題是:這麼多年來,不是只有一個人因白目而死,而是上千人在那樣的一個體制下失去了性命,這不正是「白目文化」系統性裝傻縱容的結果?而這些人的人生都還沒有開始,連開創美好的未來的機會就莫名其妙地被做掉了哪!我們豈好意思、大言不慚地指責這些孩子白目,不會察言觀色,投其所好?

「白目」直白的解釋就是「只有眼白,沒有瞳孔的眼睛」,比起那些有瞳孔,卻沒有靈魂與人性關懷的眼睛,白目似乎可愛多了。

0.

雖然知道你不會是最後一位,但衷心希望在未來的日子:你,真的是那最後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