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共同記憶

過年這幾天,總算有空整理自己書櫃裡東塞西擱的書,看到已故作家洪醒夫先生所寫的《田莊人》,忍不住又讀了起來。[@more@]

其實,大約在廿年前,我就讀過洪先生的作品,濃濃的家鄉人情味,卻深刻地刻畫下市井小民世俗生活中為人處事的道理—-就算是不識字、每天在田地裡辛苦
討生活的「青瞑牛」,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卻是那些自詡為高知識份子的人,做一輩子研究也探索不到的庶民生活智慧。倒是在這本書在描寫作者父親的那一章,岔出
了這麼一大段有關老師的文字來,作者切身之痛的經驗讀來令人印象深刻,也可算是對台灣這五、六十年升學主義的歷史見證。孩子因考試成績不好、分數太低而挨
打,幾乎可以說是台灣人的「共同記憶」,即便是廿一世紀的當下,它依舊是許多孩子們現實生活中一種難以言喻的痛。

我唸小學時,義務教育猶未延長,進到初中仍需經過聯考,所以惡性補習非常普遍而且嚴重。每天上課十小時以上,不是國語算術,就是算術國語,其他科目,一概不教,督學來了,才把常識、美勞、音樂等課本拿出來做做樣子,督學不來,那些課本就永遠不見天日;每個孩子都有幾本「模範作文」,聽老師吩咐,每天背一篇,被不出來,老師說:「就給你好看!」


我那時身體很差,六年級,身高一三三公分,體重二二‧五公斤,成績是我們那班的第一名,當班長。

有一次模擬考試,我把算術科一個計算題做錯了,原本是相當複雜的一個題目,大括號中括號小括號排成一列長龍,我的算法都對,算到最後,變成二十八減九,標準答案是十九,我寫成九,漏了十位數。計算題一題兩分,成績公佈出來,我兩科合計一九八分,在四百多個同學裏,名列第十七,卻仍是我們班的第一名,那意思是說,我們班的同學,都排在十七名以後。

我們老師很是生氣,大喝一聲,把我喊到前面,找來一根細竹枝紮成的小掃把,那掃把手柄中間有一枝粗一點的竹子,他把那竹子拔出來,叫我把手伸出去。
「你唸什麼書?!」他吃人一樣的大叫:「二位數減一位數都不會減?你唸什麼書?」他一面喊叫一面劈劈劈用力狠打下去。

第一下,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劇痛立即傳遍我全身,我不知如何說明我那時的心情,卻不自覺的用力的咬緊牙關。於是他打一下,我就算一下,一直到那枝竹子斷了,一共是三十八下。其他的同學都低下頭,臉上露出懼怖的臉色,他們拿怯怯的眼光偷偷瞟過來,有的同學身體在微微的發抖。

我的兩個手掌都腫起來,像戴了手套一般,皮肉麻麻熱熱,沒有疼痛的感覺。從頭到尾,我沒有哭,只是用力地咬著牙齒,睜大眼睛看他,心裡充滿了恨。

打完了,他叫我跪在講台上,然後他命令其他同學說:
「背兩篇作文,誰敢不認真背,就給我試試!」

然後,他走出教室,整個下午,都不見人影,一直到天色很黑,鎮上已經亮了很久的燈了,才來放我們回家。

【摘自洪醒夫,民71,《田莊人》,頁30-32,爾雅。洪先生民國38年生,民國55年就讀台中師專,民國61年中師畢業後在台中縣新社鄉的一所學校服務,後來也在神岡鄉任教。民國71年7月31日,因車禍不幸去世,33歲。他另一本著名的短篇小說集是《黑面慶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