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李榮春 ◎張繼琳
1.
李榮春很獨特,以致於在建構、充實台灣文學時,他注定被考古而不會成為遺珠。
李榮春一生對寫作的堅持尤其令人感動,他長達五十多年的孤寂創作,那種毅力的續航耐久,超出常人甚多。他忍受各式各樣異樣歧視的眼光,背後被人戳戳指指,閒言閒語(一、沒工作:咦好手好腳為何不找個固定工作。二、終生未婚:身體是否缺陷?哎寂寞孤單的羅漢腳,可悲),一般人恐怕兩三年就受不了,他卻笑罵由人。他的忍受不如說是忍辱。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標,人生追求的理想與意義。他勇敢。不同於火紅的黃春明,有眾人的眾星拱月跟隨,李榮春在我們宜蘭頭城住這麼久,我們卻在他過世後才發現他,讀到他的作品。
他的套書共十本(約28公分厚度),去年(2008)由縣府送給縣內國中各一套。我學校的圖書館早已名實存亡,遂暫擱學校教務處矮櫃上,老師們進進出出,卻鮮少有人好奇、翻閱。李榮春是誰?恐怕也只是個名字。縣府的意思很明顯,師生有必要認識縣籍老作家。但這動作縣府似乎也只是求個心安罷了:我們的贈書就等於推廣閱讀,敬了心意。
我數年前買的,1998年晨星出版的短篇小說烏石帆影已被納入全集。坦白說,李榮春的小說技巧並不吸引人,對我們喜歡閱讀又大量讀過中外文學的人來說,很為他的文學定位感到緊張。簡而言之,讀者,尤其資深的讀者對他平鋪直敘的故事,或許就像缺少爆破刺激的警匪影片好像少了一股視覺震撼。
但我必須說,他的小說讀來令人親切。
他描述的場景、故事、對話,我不陌生。不知是否同是宜蘭人的情感因素,他那鄉土情節、氛圍,好幾次將我帶回我幼年及小學時代,曾經住過的礁溪。而頭城就是臨鎮,相隔不過幾里,基本上我想我們至少應該錯肩而過,在熱鬧的廟會、或是他要我們放學小朋友過馬路要看路不要直直衝過去。有這種可能。
但有誰知道他會是作家,打扮土模土樣呢。
而對他小說感到親切,還必須有類似的生活經驗為底才是。否則,對住在火星的人,實在頗難體會木星的生活型態。特別是現在年輕的一輩,出生就有手機可打並視作理所當然的一代,對於那時空顯然陌生。於是,李榮春此時出土的小說,他吸引的觀眾,似乎又難與早期鄉土作家平起平坐,分庭抗禮。
不過,李榮春生前似乎也不頂在意,長途馬拉松選手怎麼會和跑一萬公尺的選手相較呢?他繼續跑,聽到背後他人的譁然掌聲,自己卻愈跑孤寂,只剩他一人。
他像種子埋進土裡,自己暗無天日開花結果,之後卻變成挖寶人的礦藏。
2.
讓我假設李榮春一天的生活,那一天的生活其實與數十年無異,只有寫作時他最清澈自在,其他時間對他而言形同浪費。他儉樸度日,需求簡單。他姪子,李鏡明醫師曾有發表文章回憶:「 四伯習慣倒頭就睡黎明即起從不賴床,在曙光微光下穿著條短褲,抖擻起精神,尋著青雲路穿越木麻防風林到海水浴場,在沿著浪滔衝擊慢跑到竹安河口。他一手握著破毛巾,赤身露體,龜山島朝霞乍露金光萬道之際,來回不倦地慢跑直到汗流浹背,然後面對浩瀚的太平洋,生氣虎虎地踢起拳腳,熱了,就衝到浪潮裡浮沈。等到我起床的時候,他已沖完了冷井水,靜靜的坐在窗邊寫稿子。我永遠記得這樣的光景:早晨的和平街,約莫9、10點的時候,一束陽光從天窗射下,空氣中的浮塵隨著光束挪移著,屋內傳來了祖母泡茶時瓷器的清脆碰撞聲,四伯父靜悄悄的書寫,興到處,獨個兒微笑著,他總是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椅子旁有漿糊和剪刀,他不厭其煩的將改妥的稿子裁剪整齊,小心滿足的貼上,永遠是那麼興致,那麼充滿希望的樣子。平常時候,祖母臥久了需要翻身,她按電鈴,可是四伯正寫的入神,總是讓鈴聲一響在響,祖母生氣了罵了他是前世積欠文字債,今生來償還,才會落的這般潦倒落魄。四伯的翻身搥背,總是這般粗手粗腳的,常挨祖母的罵,和他寫作時那種細緻耐心的模樣,真是判若兩人呢!」
請注意:「興到處,獨個兒微笑著」。這幾個字,該是李榮春最幸福的時刻。
又「他總是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椅子旁有漿糊和剪刀,他不厭其煩的將改妥的稿子裁剪整齊,小心滿足的貼上,永遠是那麼興致,那麼充滿希望的樣子。」這畫面像是從事剪紙手工業似的,十分具有藝術性。
然而他一旦離開寫作,短暫外出,打零工或做粗活,面對的是他母親所說的潦倒落魄。
恐怕不獨他母親,連街坊鄰居也接受、贊成這樣說法吧。
「普遍正常」的人生過程是:學生時代、服役、穩定工作、結婚生子、不要遇上挫折、退休然後老死……。
我在歪仔歪詩刊第一期編輯報告即若有若無地提及,希望詩刊須具備「李榮春精神」。雖然我頂不習慣這樣形容,但這一定比所謂宜蘭精神、苗栗精神、高雄精神、桃園精神、嘉義精神、新竹精神等等地方精神綜合攪拌而成的抽象台灣精神,來的,具體且感人。
3.
如果沒有李鏡明醫師蒐集整理(李榮春的姪子)、彭瑞金教授的引介,李榮春必定被人淹沒遺忘。那十五公斤的創作原稿,也肯定被親人丟棄回收,永不見天日。
畢竟台灣提供這樣遺憾例子太多。對文化或古物保存觀念尤其淺薄。否則,李榮春生前至少還能獲得一些尊重與份量。至少我認為,當家族或鄰里親戚因爭端僵持不下,他該是評理和擺平紛爭的重要角色,也不會知音難覓,就我所知知音知己就寥寥可數只有游藤、陳有仁等人。特別是陳有仁,莫逆與忘年交,除了欣賞他外還從旁協助鼓勵。兩人都出自鄉下人的老實天真,對當時社會的險惡與壓制有時渾不知覺、險遭厄運。
李榮春曾遭警總約談,以他年輕在中國的經歷,在那年代算是見過世面的。他可以選擇知識份子的反抗,但沒有。不是他被嚇破膽,他其實明白識時務是當時唯一能做的事。
各位只要想想他1946年從大陸返台,兩只皮箱帶回的不是金銀財寶而是寫作資料及書冊,接下來做的又是讓人百思不解的寫作痴漢,他可不會一時情緒失控與威權對幹而誤了他的文學使命。他太沉的住氣了,只要看他一生對文學創作的堅持即是明證。
4.
當然,地方政府舉辦李榮春相關活動是有的,可也恰如他生前文章多半只在蘭陽會刊發表一樣,知道的人並不多。這又蠻吻合他生前風格。
我的記憶,好像台灣的文學雜誌還沒有以李榮春當作封面,或規劃以他為主題的特別單元。更不用說紀錄片或一小時的電視介紹。
我記得一位作家說過,要我們注意你,倒不如看你的作品,「請以作品來說服我」。
李榮春的作品沒辦法說服讀者舉牌亮燈嗎?像歌唱比賽,評審淘汰參賽者的講評:「你的故事很感人,我也能感受你的努力,但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你的音準、包括對歌詞的了解、情感的融入都不夠打動我,所以我們討論的結果是,很抱歉……」
且不論站在這樣類似說法的讀者有多少,我識淺的講,主辦者對行銷或包裝李榮春的概念,確實不夠令人滿意。不夠到我幾乎想說,要不然請李榮春設籍到台南
好了,他們對文化,相對我們,有較好的規劃執行
。
誰能否認媒體的力量,電影「海角七號」即為實例,一半情節內容,一半媒體的推波助瀾。那推波助瀾的力量,終於使得我們與人談話,必須看過電影才有辦法加入話題。
學術方面的評論暫且擱下,身為教育人員,我認為李榮春是有資格且應該被炒作的,畢竟他的精神性,當作教材一點都不為過。
相信家長或師長都曾激勵小孩做事要堅持,不要半途而廢虎頭蛇尾。
諷刺的是真實案例一旦出現,矛盾的是,我相信會有人選擇避開李榮春,質疑他這樣堅持是否有必要,因為這不符合循規蹈矩的故事,聽聽可以,千萬不要學。其關鍵就在他幾乎不事生產,遂警告大家總之文學藝術不能當飯吃。
我想說的是,生命最平板、單調的,往往也是循規蹈矩的人。
循規蹈矩的人欣賞的人,自然也是循規蹈矩。
容或有例外。不多。
5.
坦白說,我還沒對李榮春研究透徹即妄自書寫感想,讀者諸君權且當作是我酒後的胡言亂語吧。
哎,李榮春太像一條遠離鯨群的魚。
最後卻被當成了水怪。
/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