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至銘傳大學 路仁教授
這是一篇從http://www.book678.idv.tw/所撰述的一篇很棒的文章喔!
一、
在這座島嶼,只要跟「教育」兩個字扯上關係的人,多數浮沈在苦海裡,有時露出水面,但很快又被巨浪吞沒。
從大學校園到小學教室裡的老師,從都市豪宅到簡陋房子裡的學子與家長,人人都像頭牛在拉教育這部牛車,汗水流過臉龐,氣息喘呼呼的,車輪卻常在空轉,更令人戰慄的是,車子有時還會倒退著走。
國外機構渡海來測台灣學子的程度,走過幾年教改的風雨後,台灣學子竟在閱讀能力上,走在亞洲國家的最後。反教改人士將抑壓已久的怒氣,一起化成指向教育部大樓的手指,齊聲痛斥語文教育的失敗,而電視記者卻忽然找不到那些高官的行蹤。
幾天後,教育部的高官們卻忙著找攝影機鏡頭,笑容滿面地宣佈同個機構的測驗結果,台灣學子在數學上竟名列世界前矛,眼神流露出掌舵者的驕傲。
台灣的教改究竟是失敗或成功?隔日的藍綠報紙各吹各的調,然而人生其實是場馬拉松,在起跑點附近爭論跑第幾名根本沒有意義,歐美的教育讓小孩慢慢地跑,有更多的時間玩耍、親近自然、與家人相處,不像台灣的教育將馬拉松當成百米賽跑。
台灣的小孩在教改路上,從小學開始流著汗甚至流著淚地跑,少數幸運地跑進了台大、清大、交大等名校裡,成為研究所的新鮮人,我在參加學術研討會的茶點時間時,卻總是聽見名校教授的嘆息聲,比咖啡香還繚繞。
雖然他們抱怨學生程度年年滑落,最後也只能簽字讓他們戴上碩士帽,否則教授可能要累死,教授過勞死已不是新聞。一批批對生命充滿熱情的小孩,離開溫馨的幼稚園,走過教育部鋪設的教育之路,最後戴上碩士帽時,帽下的眼神卻只剩倦怠與無力感。
徬徨的學生跨大步走入職場,不管畢業自什麼大學,卻一概被認定畢業自草莓大學,草莓族能當上主管的寥寥可數,更可悲的是,很多草莓從此窩藏在家裡,成為宅男宅女,又依靠父母來填飽肚子。
有父母可以依賴的草莓族,仍可以開懷地綻放色彩,更多灰暗的失業草莓,遊蕩在社會的角落,隨時撞擊出新的社會問題。台灣的面容,漸漸易容成為充滿欺詐甚至慘忍的模樣,慘絕人寰的事件,稀鬆平常後,警察累了,人民也麻木了,或許這就是台灣的宿命。
很多人掛心於台灣社會的腐化,憂心人性的墮落,單單在校園裡,老師也看見這些墮落劇一幕幕地上演,學生的品性越來越惡劣,越像兒皇帝那樣難以伺候。我走遍二十多個大、中、小學與老師們演講教育問題,在休息室裡,抱怨聲總是此起彼落,交織更多無奈的嘆息。
縱然學生不是我們的小孩,但朝夕相處後,感情也蔓延過彼此的心底,何況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們也不願學生漸漸功利化,不願他們心亂如麻,老師們即使累得像頭牛,若能拉動牛車前行,那麼流過的汗水都會是記憶裡的甘甜滋味。
可悲的是,我們像頭牛奮力前行,高官們卻坐在牛車上揮鞭控制牛車的方向,硬要牛車走往迷霧中,而老師是第一線的工作者,眼見路走偏了,豈能不傷悲?
我們也終於體會到,早期台灣社會三代同堂家庭的複雜,爺爺美其名是關心孫子,其實是拿著權杖在督導父母如何教育,權杖沒有解開教育的繩結,卻讓結更加錯綜複雜。
教育部爺爺的花樣真是不勝枚舉,每個花樣也都會冠上關心孫子的名字,諸如友善校園、教學卓越、追求卓越、優質教育等等,不管名字多美侖美奐,都是在包裹一些企業經營的理念,強調積效、數字、看得見的證據等。
這些高官們,真的非常討厭傳統那種以家為本的校園文化,夢想將所有校園改造為一個個的公司,在教育部權與錢的推波助瀾下,各個學校漸漸企業化,老師越來越像個業務員或售貨員在追逐教育部訂下的各種指標,而不是在從事教育工作。
老師的無奈只能藏在心底,隨著時間的過去,無奈也漸漸在內心腐蝕出一條條的傷痕。
在這座島嶼,唯一還樂在教育的,恐怕只剩下幼教老師了,幼教界圍出一塊教育部無法越矩的園地,將家的文化保留下來,雖然幼教老師帶小朋友很累,但這「累」與其他各級老師的「苦」,卻有截然不同的滋味。
累了之後仍有甜蜜的感覺在發酵,苦了之後卻只剩下沮喪的情緒在瀰漫,幼教園地像家一樣的氣氛,自然也是教育部那些高官,欲拔之而後快的眼中釘,終於,今年他們動手開始拔釘了。
高官們在大學、中學、小學推動教改,拔過無數頑強抵抗的釘子,這次的釘子卻強韌無比,甚至還會彼此支持、相互串連,一些沒有社會運動背景的幼教老師,發動了一場規模空前盛大的遊行,團結全國的釘子來對抗榔頭,雙方在教育部大樓前劍拔弩張。
二、
96年的12月2號,一萬三千多名幼教老師從台灣各地,集結到中正紀念堂的廣場,列隊遊行前往教育部抗議,懸吊著憤怒、擔心與無奈心情的老師們,將情緒燃燒成為口號與抗議聲。
因為朋友的邀請,我夾雜在遊行隊伍中,如追隨魚群泅游過繁華的街道,朋友提起她淡出台北的繁華,想靜靜地在鄉村的美麗山水中,與可愛的學生們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沒想到政治追到了她幼稚園門外,聲聲敲著門,她也只好在天亮時分坐上車,回來這個繁華的都市。
抗議的火花,在吵雜的人聲中此起彼落,火花卻多落在教育部的「兒童教育照顧法」上。
教育部的高官們,果然是飽讀詩書,很會用美侖美奐的名字來包裝一個法案或者說是一箱火藥。他們可能也是裁縫高手,裁製了不少頂高帽,只要有人反對「 兒童教育照顧法」,貼上「不照顧兒童」標籤的高帽就會送給你戴在頭上。
即使換了標籤,這些高帽仍如此地熟悉,從前反對過「教育改革計畫」的人,都曾戴過教育部致贈的「反對改革」高帽,反對「追求卓越計畫」的人,也戴過「落伍」的高帽。
兒童教育照顧法中最挑動幼教老師情緒的,是要老師與與幼兒依照政府制定的契約條文互動,兩方若有人違反,一方可以到法院按鈴申告另一方。台灣教改的最大問題,就是飽讀教育理論的專家,在冷氣房裡制定天方夜譚般的法案,卻強要第一線的老師去執行。
契約條文密密麻麻,連我教過這麼多年書的老師,也很納悶師生間竟要透過冰冷的條文互動。條文裡至少有十幾條提供家長可以控告老師的空間,更可怕的是,條文用字含混不清,宛若一顆顆炸彈,藏在老師與幼兒間,誰也不確定何時會爆炸。
比如說,條文中提到老師疏於照顧,家長可以控告求償,但疏於照顧究竟是什麼呢?每個小孩都是父母心中的寶貝,父母心中認為的疏於照顧,與要照顧全班那麼多幼兒的老師心中認為的疏於照顧會相同嗎?
此法律所立的基石,刻著人性不可信任的大字,小字則提醒要在老師的背後,擺條鞭子壓陣,否則老師可能會忘了關心小孩。諷刺的是,高官們近幾年在校園力推不准體罰,卻是相信學生在沒有鞭子的壓力下,會願意自發學習,但他們卻在老師的背後,準備了一條看不見,但打了會更疼的大鞭子。
制定法律的專家說,家長可以據法到法院按鈴控告老師失職,老師當然也可以在法院裡據理力爭,然而很多幼稚園靠學費勉強維持生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與領著優渥薪水又熱愛法律的高官們,根本活在不同的世界裡。
法律施行後,身體脆弱或是調皮的小孩,恐怕成為幼稚園間的人球,因為哪個幼稚園會想留下一顆不定時的炸彈呢?而且該法還規定幼稚園可以將過於頑劣的幼兒退學,但什麼是過於頑劣,調皮算過於頑劣嗎?中小學裡家長老師互告的場景,很快會在幼稚園上演。
沿著過去在各級學校推動教改的足跡,教育部的兒照法,其實就是想將師生倫理轉型成為買賣的關係,讓學校企業化。在企業化的學校裡,老師是售貨員,教學是商品,家長是顧客,家長當然可以對有瑕疵的商品提告,老師上法院後是賠錢或是坐牢,就看法院的裁定了。
台灣的政治被法律人牽著鼻子走,現在的總統、副總統、行政院長,下屆民進黨的正副總統候選人、國民黨的總統候選人,都是台大法律系的系友,這些法律人似乎認為法律是萬能的,能規範任何關係。
但法律無法規範愛,所有真正愛過的人都知道,想像政府制定一個「家庭照顧法」,要求爸媽沒回家吃晚飯,甚至未在睡前說出關心的話,爸媽就會被判刑坐牢,這樣當然可以掐住爸媽的口去關心小孩,可是這樣的關心言語裡還流著真愛的血液嗎?
當然,政府若提出這樣的家庭照顧法,再找一些巧言善辯的人去跟小孩子講,說這個法案能讓爸媽更愛他,那麼很多小孩會舉手贊成,甚至願意被推到第一線當個活廣告。
所以,政府真的找了家長團體來為兒照法護航,但等到有一天,兒照法被護進了立法的港口,航進幼稚園內時,這些家長也會赫然發現,法律之船卸下的是冰塊,而不是幼兒最渴望的熱情,因為教育的基石是愛,而愛不能被法律化、功利化,只有威權國家才會想到用法律來框住愛。
幾天前報紙登載一則新聞,有個國中老師因為配合教育單位防制毒品進入校園計畫,而去搜同學書包,最後卻被家長提告求償一百萬元。想像當初他若不執行,卻恰好有學生賣毒品給別的同學,最後他會不會也被其他學生的家長告呢?
學校的老師常常走在如此進退兩難的吊橋上,順了姑意就逆了嫂意,而不管前頭的姑姑後身後的嫂嫂背後,都有教育團體或者比律師還精明的家長在壓陣。
幸好法官明察秋毫判老師無罪,但走過這段折磨人的吊橋,心驚膽跳後,教育的熱情漸漸地蒸發,只餘一個冰冷的靈魂繼續往前走。教育工作者漸漸轉型為明哲保身的商人,在商人充斥的教育環境裡,學生也漸漸地商品化。
學生是個人,卻被商品化,心理問題油然而升,最後也只好由父母去收拾善後,收拾不了只好由社會去承擔惡果。
學生是個人,人需要的是愛,需要的是老師發自內心的關懷。傳統社會裡,家長與學生尊重老師,老師默默地關心學生,才是正常的師生倫理關係,如今的校園,學生學會鬥爭,老師也一個個道德淪喪,一起在為校園文化的瓦解敲喪鐘。
喪鐘的聲音穿過中山南路的紅牆,傳到了教育部高官的耳畔,而是高官們又扮演救世主,想推動新的方案來挽救校園的風氣。
古時周處除三害,最後才知道自己是最大的禍害,因而洗心革面。活在現代的台灣,我們看見教育部拿納稅義務人的錢,來推動五花八門的計畫,卻從不思考自己的方案如何造成校園的混亂,相較之下,周處可愛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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